埃格伯特现在没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带着孩子和保姆给拴在伦敦的小公寓里。他不能住在那里:他不能够约束自己。木屋给关上了——或者说借给了朋友。他有时在花园里干活,把这地方弄得井井有条。夜间伴着空荡荡的房子,所有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心变得苦涩了。挫败感和无能感似一条蠕动蛰伏的蛇,缓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无能,无能,无能:这可怕的毒液在流经他的血管,在毒杀他。

静寂的白昼在花园干活时,他会等着听到些许的响动。可哪怕是一点响动也没有。从木屋里根本没有传来威妮弗雷德的声响,空气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没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没有一点动静,除了这地方古老的沼泽地生成的有毒空气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白天有一阵没一阵地干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饭吃。

他孤身一人,独自打扫木屋,铺床,但不做针线活。干活的时候,他的衬衫肩膀处给撕裂开了,露出白肤嫩肉,会感觉到空气中的雨点飘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会再看看公地,那里簇生的荆豆枯萎了,结了籽,还有一丛丛石南花变成粉色,像是滴洒的点点祭血。

他的心追溯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向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响。从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觉,血祭的神秘,所有这地方已经逝去了的远古居民的强烈情感,他们的情感从罗马人到来之前的那些漫长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气中飞扬。空气中有一种逝去的隐秘激情的翻腾。还有看不见的蛇的存在。

他脸上浮现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长时间。突然间,他觉得必须骑上单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离开这地方,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会在老家与母亲呆上好几天。他妈妈很爱他而且像任何母亲一样为他伤心。他脸上现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随后摇晃着离开母亲那牵挂的心就好像离开别的任何地方。

他总在不停地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朋友到另一个朋友,总是躲开怜悯。谈到怜悯,它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抽出来要去触摸他,他会本能地突然转向,像一条不伤人的蛇从一只摊开的手里绕弯,绕弯,绕弯,然后溜掉了。他必须走开。他定期去看威妮弗雷德。

她现在已经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了孩子和宗教,因此,对她来说他太可怕了,就像一种诱惑。乔伊斯,再一次可以站立行走了,可,哎呀,却是跛着脚!腿上安着铁支架,附带一个小拐杖。真不可思议,她怎么长成一个身材纤细、脸色苍白、性情狂野的小东西。真奇怪,这痛苦并没有使她柔弱、驯良,反倒使孩子身上显出狂野、几乎是暴怒的脾气。她7岁了,身材纤长单薄,脸色苍白,可决不屈服。她的浅黄色头发变深了,可她仍旧需要忍受长期的痛苦和折磨,而且在她肤浅的意识中,懂得要忍受跛脚的事实。

她忍受了这一切。看起来她拥有非凡的勇气,像是一个细长单薄年轻的生命或斗争武器。她承认母亲的关心,会永远地站在母亲一边,可内心却不时地闪现对她父亲的好脾性的绝望。

当埃格伯特看见他的小女儿可怕地跛着脚行走——不仅仅跛,而且可怕地婴儿似地跌跌撞撞时,他的心因为悔恨而变硬,就像淬火的钢一样。他和他的小女儿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不是我们称作的爱,而是一种像武器似的王权。他对待她的方式中有些微的嘲讽,这与威妮弗雷德的沉重的焦虑和关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嘲讽、满不在乎地回应着他,这种古怪的轻率使得威妮弗雷德变得更阴郁、更一本正经。马歇尔一家无时无刻不在为这孩子考虑、操心,他们不遗余力,不吝惜金钱,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切手段来挽救她的肢体,来挽救她的自由。凭借他们所有的坚强、稳健的意志力,他们决心要让乔伊斯自由活动,要回复她野性自由的优雅。即使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恢复,但它应该会恢复的。

情况就是这样。乔伊斯周复周、月复月地忍受着专横和治疗的痛苦。她为了自己默认了这种光荣的努力,可她火焰般的不顾一切的灵魂是承继了父亲的,是他造就了她的许多魅力。他和她像被禁的秘密团体的成员,知道对方,但却可能认不出对方。他们,这位父亲和孩子,拥有共同的知识,同样的生活秘密。可这孩子,荣耀地呆在母亲的阵营里,而这位父亲,像以实玛利①一样在外面徘徊游荡,只有时来这个家坐一两个小时,或者在营火边住一、两晚,像以实玛利一样奇异地沉默和紧张。从沉默中偶尔嘲讽地答几句,摒弃整个家族传统。

①《圣经》中的人物,被其父亚伯拉罕抛弃。

威妮弗雷德对他的存在几乎极度痛苦,使劲祈祷抵制。他眉毛中间的那个小裂口,好像萦绕在他脸上的隐隐约约、邪恶的微笑。尤其是他得意洋洋的孤独,以实玛利的品质,还有那象征似地挺拔柔韧的身躯,他站立的样子,如此闲适从容,如此优雅诱人,像是一个挺直、柔韧的生命象征。这生机勃勃的身躯,烦扰着她萎靡不振的心灵,对她是一种折磨。他如同一个轻快活泼的幽灵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自己要是注视他就该下地狱。

他来了,并且在她的小家里安闲适意。当他在那儿,闲逸从容地踱步时,她觉得好像选择生活全部奉献的伟大法则被取消了。她认为他的存在取消了她生活的法则,用什么代替他呢?她硬起心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真是糟透了,不得不忍受他在跟前摇晃——挽着衣袖,东晃西晃,用沙哑的声音跟孩子们说话。只有安娜贝尔喜爱他,而他也逗弄着这小姑娘。那婴儿,巴巴拉,不相信他。对他来说她一生下来就是个陌生人。就连保姆看见他衬衫破了,露出肩上的白肤嫩肉时,都认为很丢脸。

威妮弗雷德觉得这是与之相对抗的又一武器。

“你还有其它衬衫——为什么总穿这件又破又旧的,埃格伯特?”她说。

“我也许还会要把它穿烂。”他狡黠地说。

他清楚她不会提出来为他缝补的,她不可能。是的,她不会。难道她没有自己的神去尊敬吗?她能屈从于他的太阳神和埃希塔洛克斯神①而背叛他们吗?而这对她太可怕了。他剑拔驽张的存在好像要消除她和她的信仰,就像另外一种默示。如同一个被召来对抗她的发出萤光的幽灵,这栩栩如生的活幽灵也许会获得全胜。

①以色列儿童错误的神崇拜。

他来来去去——而她一直固执着。后来,大战爆发了。他要做一个不甘堕落的男人。他不能放浪自己,他是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甚至当他本来想腐化堕落时,他都不可能了。

因此当战争爆发时他的全部本能都在反抗它——反对战争。他没有一丝愿望去征服外国人或是造成他们死亡。他心目中毫无英帝国的概念,而且统治不列颠对他来说也只是个笑话。他是位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种族优良,而当他真正地成为自己时,如同一朵玫瑰花不会因为它的玫瑰刺而爱寻衅一样,他也决不会因为他的英国性情而爱寻衅。

不,他根本不愿去否定德国,以赞美英国。在他眼中德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区别不是好与坏的区别。这就如同蓝色的水花与红或白的常青藤花之间的区别:只是不同而已。像野猪和野熊一样只是不同而已,一个人的好坏是根据他的天性而不是他的国籍来判定的。

埃格伯特有良好的教养,而这是他本性组成的成分。对他来说去恨一个民族的全体是不合人情的。某些人他不喜欢,某些人他喜欢,而大多数人他则一无所知。有些行为他不喜欢,某些行为在他看来就很自然,可对绝大多数的行为他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然而他拥有最深厚的纯正天性,他不可避免地拒绝大多数人的意旨行事。他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理解,他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的意愿。一个人应该变得抛弃他自己的真知真我转而求其次,仅仅因为乌合之众期望他这样做吗?

埃格伯特敏锐,毫无疑问感受到了的。他岳父也以他粗俗、好勇斗狠的性格感受到了。尽管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他们是两位真正的英国人。他们的天性几乎是一致的。

而戈德弗雷·马歇尔在对发生的一切加以认真考虑。有法国军事侵略,还有英国自由和“和平征服”的非军事想法——所谓工业主义,即使在军国主义和工业主义之间选择都是罪恶。但这年长者宣称他不得已地选择后者。他整个心灵对权力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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