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让这位精神分析学家说说父亲情结吧。这是一个杜撰的词。这里是一个男人,他牢牢点燃古老的父权的红色火把,甚至像以撒一样有把孩子祭献给上帝的父权,对儿女有生杀予夺的父权:这是一种巨大的自然力量。直到孩子们长大,女孩子就置于另一种权威之下;或者成年以后,自己成为同样力量的中心,像男人一样继续这种同样的男性神秘:不管愿不愿意,戈德弗雷·马歇尔会照管他的孩子一段时间。
本来,看起来好像他会失去威妮弗雷德。威妮弗雷德很爱她的丈夫,把他看作是妙不可言的人物,也许她期望他身上拥有比她父亲更大、更好的另外一种权威,一种男性的权威。因为一旦体验了男性力量的光辉,她是不会轻而易举地转向女性独立的阴冷的白光中的。她会渴望,一生都会渴望真正男性力量的温暖和庇护。
而且也许她在渴望,因为埃格伯特的力量在于权力的放弃,他是他自己现存力量的否定,甚至是责任的否定。因为权力的否定最后意味着责任的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把自己禁锢起来。他甚至试图限制自己的影响。他尽可能通过替孩子们承担某种责任来避免影响他们。“一个小孩子应该引导他们……”那他的孩子也应该引导。他会试着不把它朝哪个方向引,他会避免影响它。自由啊!——在这种自由中,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像一条离水的鱼,渴望应该容纳她的自然环境。她的孩子降临了,随后她意识到她必须为它负责,她必须对她有控制力。
可是这儿埃格伯特沉默消极地插进来。他沉默,消极,可是非常致命地抵销了她对孩子们的控制力。
第三个姑娘出生了。生了这一个之后,威妮弗雷德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她心灰意冷了。
于是她看管着孩子们,这是她的责任。抚养她们的钱来自她的父亲。她会尽最大的力量抚养她们,对她们的生死有控制权。可是不!埃格伯特不愿负这个责任,他甚至不愿付钱。但他不愿她走她自己的路,不允许她拥有隐秘、沉默、易怒的权力。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是自由和旧的血缘权力之间的较量。后来当然是他赢了。小姑娘们爱他,崇拜他。“爸爸!”“爸爸!”叫个不停,她们愿做什么就可以跟他做什么。她们的母亲本来管着她们,她满怀激情地着迷地管着她们,带着古老的父母权威的魔力,一种突出、公认,甚至是神圣的东西:要是我们相信神权的话。马歇尔一家作为天主教徒,他们相信。
而埃格伯特呢,他把她古老、天主教的血缘权威变成了一种专横,他不愿把她的孩子留给她,他从她那儿把她们偷走,然而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他在情感上、精神上从她那儿偷去了她们的心,而只让她支配她们的行为。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真是吃力不讨好。她的孩子们喜欢他,非常喜欢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准备在自己长大、有了丈夫时也受这种无益的痛苦:有一个像埃格伯特一样的丈夫,中看不中用。
乔伊斯,这最大的孩子但是他最喜欢的,她现在是个情绪变化快的6岁的小家伙。最小的巴巴拉,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两岁孩童。他们多数时间呆在克劳克汉姆,因为他要在那儿。实际上甚至威妮弗雷德也很爱这地方。可是现在,处于这种灰心丧气、失去判断力的状态中,她觉得这里对她孩子充满了危险。蝰蛇啦,有毒的浆果啦,沼泽啦,还有也许不太纯净的水啦——这个那个的。对妈妈和保姆来说,那里是未经允许,不可擅去的地方,而对三个金发碧眼、永远不安分的小姑娘来说则是不愿顺从。孩子身后是这位父旁在与母亲和保姆对抗。事情就是这样。
“要是你不快点来,保姆,我就跑到有蛇的地方去。”
“乔伊斯,你必须耐心点,我正在给安娜贝尔换衣服。”
就是那样。事情就是那样:总是单调地重复着。穿过小溪在公地上干活,他听见了这些话,而他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干着活。
突然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立即扔下铁锹,朝桥上跑,像一头受惊的鹿。啊,威妮弗雷德在那儿——乔伊斯把自己弄伤了。他朝花园走过去。
“怎么回事?”
孩子仍在尖声哭叫——现在它变成了——“爸爸!爸爸!呜——呜,爸爸!”妈妈也在哭:
“不要害怕,宝贝。让妈妈看看。”
可孩子只是哭叫着:
“噢,爸爸,爸爸,爸爸!”
看到血从自己的膝盖上流出来,她给吓坏了。威妮弗雷德蹲下身,把她6岁的孩子放在大腿上,检查受伤的膝盖。埃格伯特也弯下了腰。
“不要这样吵吵嚷嚷,乔伊斯。”他恼火地说,“她怎么弄伤的?”
“你割草后把镰刀乱放,正好把她绊倒了。”威妮弗雷德说道,在他弯腰靠近的时候,带着严厉的责备看着他的脸。他掏出手帕,把它裹在孩子的膝盖上,然后抱起这个仍在抽泣的孩子,走进房子,上楼到她的卧房。她在他的怀抱中变得十分安静。可他的心却在痛苦、内疚地煎熬着。他把镰刀随手放在草地上,因此导致他最珍爱的头生孩子受了伤。可这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是一个意外事故。为什么他该觉得内疚?这很可能没什么事儿,两、三天就好了。为什么要耿耿于怀?为什么要忧心忡忡?他释然了。
孩子身穿小小的夏装躺在床上,受惊之后她的脸现在十分苍白。保姆抱着最小的孩子来了,小安娜贝尔拎着裙子站在床边。威妮弗雷德十分严肃地板着脸,正俯身看着膝盖,从上面解下他浸血的手帕。埃格伯特也俯身过去,脸上比心里更镇定沉着。威妮弗雷德一脸严肃,所以他得自我克制。孩子在呜咽啜泣着。
膝盖还在淌着血——这是一个刚好在关节上的深深的伤口。
“你最好去叫医生来,埃格伯特。”威妮弗雷德心痛地说。
“噢,不要!噢,不要!”乔伊斯哭喊道。
“乔伊斯,我的宝贝,不要哭!”威妮弗雷德说道,突然怪异地、极度痛苦地把孩子搂在胸前。这位哀伤的母亲①把小孩给吓得哑然无声了。埃格伯特看着他妻子胸前搂着孩子的悲惨身影,转身走开了。只有安娜贝尔突然吃惊地叫道:
“乔伊斯,乔伊斯,别让你的腿流血了!”
①原意为圣母玛丽亚对着儿子的尸身哭泣。
埃格伯特骑车走了,到村里去请医生。他觉得威妮弗雷德是小题大作,膝盖本身当然没伤着!当然没有。这只是一个皮外伤。
医生没有在家。埃格伯特留下口信,然后调转车头迅速骑车回家。他的心因为忧虑而紧缩着。他扔下单车,大汗淋漓地走进屋里,看上去相当渺小,像一个感到困惑、不知所措的男人。威妮弗雷德在楼上,坐在乔伊斯身边。乔伊斯躺在床上,看起来脸色苍白,又很自负,正在吃木薯布丁。孩子苍白受惊的小脸让埃格伯特伤心。
“温恩医生不在家。他大约两点半会到这儿来。”埃格伯特说。
“我不想要他来。”乔伊斯啜泣着。
“乔伊斯,亲爱的,你必须耐心、安静。”威妮弗雷德说,“他不会伤害你的,可他会告诉我们怎么做才能让你的膝盖好得更快。那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来。”威妮弗雷德总是很认真地向她的小姑娘解释,而这总是暂时让她们无话可说。
“还流血吗?”埃格伯特说。
威妮弗雷德小心地把被子移开。
“我想没流了。”她说。
埃格伯特也弯腰看了看。
“是的,没流了。”他说,随后,脸上表情释然地站直身体。他转向孩子。
“吃布丁吧,乔伊斯。”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安安静静呆几天就好了。”
“你还没吃饭,是吗,爸爸?”
“还没有。”
“保姆会给你准备好。”威妮弗雷德说。
“你会好的,乔伊斯。”他说,朝孩子微笑着,把她淡黄色的头发从她眉前拨开。她愉快地笑对着父亲的脸。
他走下楼独自吃饭。保姆在一边伺候着他,她喜欢伺候他。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而且喜欢为他做事。
医生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乡村医生,愉快而善良。
“哎呀,小姑娘,给绊倒了,是不是?像你这样的一位漂亮的小女生!什么!伤了膝盖!啧啧啧!那你可不伶俐了,是不是?不要紧,不要紧,很快就会好了。让我看看它,不会伤着你的,一点都不会。保姆,弄个碗盛点温水来。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乔伊斯带着微显优越的浅笑看着他。这是一种她不曾习惯的跟她说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