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有一次她母亲曾用那种典型的讥讽的口吻对她说:“唉,亲爱的,要是你命中注定需要操心百合花的话,那其他人就不需做苦事。那也是其他许多人的一种命运,而且也许像大多数人一样不一定那么不快乐。你为什么为此见怪呢,我的孩子?”

这位母亲的心思比她的孩子们更为精细,她们很少知道怎样来回答她。所以威妮弗雷德只是更加困惑,因为这不是百合花的问题。至少,如果这是百合花的问题的话,那么她的孩子们就是那小花朵。她们至少在不断成长。耶稣不是说过:“想想这些百合,它们怎样成长。”幸好那时她拥有正在成长的孩子。可至于其他的,那朵高大漂亮作为她们父亲的花,已经完全盛开了,所以她不想在他盛开的日子里耗费她的生命替他着想。

不,这不是因为他不赚钱,这不是因为他懒散。他并不懒散,他总在做事情,总在克劳克汉姆不停地劳作,干着些零活。可是,噢,天啊,零活——花园小径——灿烂花朵——待修的椅子,待修的旧椅子!

这就是他为什么根本没有地位的原因。要是他做事,未成功,赔掉了钱的话,那也不错啊!只要他在力求做些事情。不,即使他表现恶劣,是一个浪荡子,她也会更自在些,至少会采取措施抵制。事实上,浪荡子还意味着有些闯劲。他会说:“不,我不进入这行业中,与大家拴在一起,帮助社会。我会尽我所能,用我自己的小动作,破坏这计划。”或者他会说:“不,我不干扰别人。要是我有贪欲的话,那是我自己的,而且与别人的美德相比,我倒更喜欢它们。”所以说,一个浪荡子,一个流氓坏蛋具有一种立场,他使自己面临反对而最终受到鞭挞:至少在故事书中是这样。

可是埃格伯特!你拿埃格伯特这样的男人怎么办?他没有恶习,他非常善良,他慷慨大方。而且他并不虚弱。要是他体弱身虚的话,威妮弗雷德可能还会对他和颜悦色。可他甚至连那点安慰的机会都不能给她。他不虚弱,而且他不想要她的安慰或是仁慈。不,谢谢你了,他脾气急躁,比她还犟。他清楚这一点,她也清楚这一点,因而她只有更受挫败,更恼怒欲狂,这可怜的人。他,这个高人一等的人,这个漂亮人儿,这个以他独特方式生活的坚强的人,玩弄着他的花园、古老的民歌和莫利斯舞蹈,在那里玩弄着,而让她在她自己的心中成为支撑未来生活的支柱。

他开始变得抑郁辛酸,难看的神情开始浮现在脸上。他不向她屈服,他不。他细长的白皙身体里包含着七情六欲,充满了受压抑的生命活力。是的,甚至他自己也不得不把他内心勃勃的活力锁藏起来,现在她不会向他索取。或者可以说,她只偶尔索取一下,因为有时她不得不作出让步。她是这样爱他,这样想要他,觉得他是这样高雅,这样优美的一个人物,比她自己要优雅得多。是的,她呻吟着不得不屈从于对他的无法遏制的情欲。然后他跟她在一起,一会儿糟糕可怕,一会儿又美妙异常。有时她对两人能够在他们之间令人心惊胆颤的怒火横扫之后生活在一起感到疑惑。那怒火对她就像是闪电,一闪接着一闪,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直到熄灭。可是这注定是人类生存的命运。命运的乌云,看来什么都没有,但一点点云雾慢慢积聚,积聚,逐渐充斥天空,完全可以遮蔽太阳。

同样如此,爱情回归,激情的闪电可怕地在他们之间出现,一时间碧空美丽灿烂。随后,不可避免地,不可避免地,乌云开始慢慢笼罩在地平线上,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天空,偶尔投下阴冷、可恨的阴影:慢慢堆积成一片,弥漫于苍天之上。

随着时间一年年地流逝,闪电使天空清澈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蓝天越来越难以一见,逐渐被一片灰蒙蒙垄断了,好像成了永恒。

埃格伯特为什么不做点正事?为什么不想驾驭生命?为什么他不像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成为社会的栋梁,哪怕只是纤细的支柱呢?为什么他不做工作?为什么他不定下发展方向?

唉,你可以强按下一头驴子,可你无法让他喝水。世界是水,埃格伯特就是那头驴。他没有多少理由,他不能:他就是不能。既然没有必要为养家餬口而工作,那他不会为工作而工作。你不可能使耧斗菜花在一月份摇曳生姿,也不可能在圣诞节期间让英国的布谷鸟婉啭鸣唱。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季节。他不想做。不,他不可能想做的。

对埃格伯特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他不能够与世上的工作联系起来,因为他没有基本的欲望。然而,他心底里却有一种更强的愿望,那就是离群索居。他要离群索居,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可是要离群索居,这不是他的季节。

也许他不应该结婚生孩子。但你不能够阻止水的流动。

这对威妮弗雷德也是如此。她生来不是能忍受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她的家族谱系是株需要激动人心,需要认同的茁壮的植物。她的生活不得不朝一个方向或另一个方向的轨迹走下去。在自己家中,她对在埃格伯特身上发现的差别一无所知因而无法理解,便陷入到灰心丧气中。面对这可怕的差别,她该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她家里整个是如此的不同。她父亲也许有他自己的疑虑不安,可他闷在自己心里。也许他并不深信我们的这个世界,不深信我们煞费苦心精心构建的这个社会,结果只发现我们自己最终精心创造至死。可戈德弗雷·马歇尔品性坚强粗犷,不乏旺盛的狡诈才干。事情对他来说只是经过努力取得成功的问题,其余的留给老天。他对蒙受天赐不抱幻想,但他确实相信命运。他有种盲目绝对的信念:那是一种像不会根绝的树的树液一样绝对的信念,只有像树液一样的盲目绝对的信念才是盲目而绝对的,然而它的确在生长发展。也许他无耻不讲道德,可是只是像一棵努力生长的树一样肆无忌惮,在密林一样的其他人中冲出一条自己的路。

归根结底,就是这旺盛的、树液一样的信念在促使人类前进。在为自己建立的社会机构这个隐蔽所里面,人类可以一代代生活下去,就像果园里即使人类突然灭绝了,梨树和葡萄会一季一季继续结果一样。可一点一点地,果树会逐渐推翻支撑它们的墙。一点一点地,每一个机构都倾塌了,除非活着的人始终更新它,修复它。

埃格伯特根本不可能使自己去做这种修复、更新的工作。

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事实。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意识到了也没有多大用。他就是不能。他具有他古雅血统的淡泊和享乐的品性。然而,他岳父,尽管比起埃格伯特来一点儿也不傻,却意识到既然我们来到这里,我们也能生活。因此,他致力于社会工作的微小的一部分,尽力为自己家庭服务,然后把其他的留给天国的终极愿望。一腔旺盛的血液使他能够不断前进。可是,有时从他那儿也突然迸发出对这世界和它的构造产生的怨恨。然而——他具有使自己成功的愿望,这使他坚持下去。他拒绝问自己成功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汉普郡的产业,他的孩子衣食无愁,还有他自己在这世上的重要性: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然而,可别以为他是位普通的劳动者,他不是。他跟埃格伯特一样也清楚地知道幻灭意味着什么。也许在他的灵魂中他有同样成功的评价。可是他具有一种勇气,一种意志力。在他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会发散力量,他盲目自我的单一力量。他虽然对孩子们十分溺爱,可仍是英国旧式父亲。他太圆滑了,不愿制定法律,抽象地飞扬跋扈。却保留着一切荣誉,一种原始的对孩子们心灵的支配,一种古老、几乎有魔力的父权威望。它仍在那里,在他内心深处燃烧着,这把古老的、冒烟的、父权神圣的火炬。

在这把神圣的火炬照耀下,他的孩子们给带大了。他,终于给了姑娘们极大的自由,可是他从未真正让她们走出他的权力之外。她们呢,鼓足勇气走进没有父亲的、严峻而公正无私的外部世界,学会用社会的眼光观察,学会批评她们的父亲,甚至从世俗公正无私的裁判如日中天的眼中把他看成是劣等人,在这一点上她们做得很好。可她们一忘记批评把戏,他权力的古老的红色光芒便又投射下来。他是不能够被扑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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