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克劳克汉姆。现代文明之剑没有穿透它。它神秘、原始、蛮荒地坐落在那儿,如同萨克森人最初到来时一样。而埃格伯特和她为逃离现实社会生活被吸引到这儿。

他并非闲散无事,她也不是这样。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工匠走了以后,房子还得要进行最后的修补,要缝坐垫和窗帘,要修小路,要去提水,还要修泥土深陷、未曾好好照管的园子,要把它筑成一个梯田,修几条小路,种满花草。他卷高袖子,大干了一场,一整天没歇着,做了这事做那事。而她呢,心境平和充实,看见他独自弯腰蛮干,会靠过来帮助他。当然他只是个业余的体力劳动者——一个天生的业余劳动者。他干得很卖劲,但效果都不怎么样。他做的东西没有一样能长时间保存。要是他围花园,他就用几根长而窄的木条糊上泥,因为压力大木条很快就开始弯曲,而且不需要很多年就会烂透、断裂,泥巴又会全都滑落下来垮成一堆。你瞧,他虽不是天生就会做一切事的,但他认为这样就会管用。而且,他认为除了可能的暂时的小修饰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了。他非常挚爱这古老不朽的木屋和英格兰的悠久不朽。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过去永恒的情感如此攫住了他的心,而眼下他干起活来却完全是外行,马马虎虎。

威妮弗雷德不会批评他。因为她在城市长大,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妙不可言,就连挖掘,铲土看起来都带有浪漫风情。不过埃格伯特和她都没有意识到工作和浪漫的不同。戈德弗雷·马歇尔,她父亲,最初对克劳克汉姆的家庭建设极为满意。他认为埃格伯特真是了不起,完成了那么多事情。他为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那种激情而高兴。对这个在伦敦仍旧努力保持着谦虚美德的男人来说,想到在克劳克汉姆木屋,一对年轻人彼此相爱,苦干着,出没于公地、沼泽间,似乎这就是栩栩如生的浪漫篇章。然而,他们为了维持这热情之火,从他,从这老人身上获得了供给,是他培养了他们的热情。他为之暗中洋洋得意。而作为一切保障、生活、资助的唯一来源,威妮弗雷德仍求助于她父亲。她热烈地爱着埃格伯特,可在她内心深处起支撑作用的是她父亲的力量。不管何时需要指点,她总是求助于父亲。在困难和疑惑中,她从未求助于埃格伯特。是的,在一切“严肃”的事情上,她总是依靠自己的父亲。

因为埃格伯特根本没打算去驾驭生活,他根本没有抱负。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族,一个舒适的乡村家庭,有着让人高兴的环境。当然,他本来应该有个工作。他本应学法律或起码进入商界。可,不——只要他活着,那命中注定的一周3镑的钱会让他免受饥饿之苦,而他也不想受到束缚。这不是因为他懒散,总是有些外行地在做事情,而是因为他没有一点投身于世俗生活的欲望,也没有在这世界上闯出条路来的渴望。不,不,这世界不值得一闯,他要抛弃它,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如同一个漫不经心的朝圣者走下摒弃的小径。他爱他的妻子、他的木屋和花园。他要像一个爱享乐的隐士一样在那里过日子。他热爱古老的英格兰的过去,爱它古老的音乐、舞蹈和风俗习惯。他要生活在这样的风雅氛围中,而不是在商业世界的潮流里。

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经常叫她到伦敦:因为他喜欢孩子们围在身边,所以埃格伯特和她必须在城里有一套小公寓,这对年轻人必须不时地从乡村转到城市。埃格伯特在城里有很多朋友,与他同属徒劳无益的一类,瞎搞艺术、文学、绘画、雕刻、音乐。在城里他并不厌烦无趣。

然而,一周3镑的收入无法负担这一切费用,一切都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支付。他喜欢付钱,他定期给的钱非常有限,可他会经常给她10镑——或者给埃格伯特10镑。所以他们两人都把这老人看作是主心骨。埃格伯特不在乎被人庇护和接受资助。只有当他觉得这家人因为给了点钱而用恩赐的态度对待自己时,他才开始不高兴。

后来,当然是小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长着轻如飞絮的躯体,脸蛋白里透红的小女儿。每个人都喜欢这孩子,她是第一个进入这家庭的玲珑的白肤金发碧眼的小家伙。从她逐步形成的对跳舞的狂热劲可以看出,这个白皙、纤细、漂亮的小东西四肢长得越来越像她爸爸。难怪马歇尔一家都喜欢这孩子;他们叫她乔伊斯。他们行动优雅,但很缓慢,显得非常迟钝。他们都长得四肢强壮有力,皮肤微黑,而且身材矮小。而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立金花一般轻盈的孩子。她就像是一首小诗。

不过,她可带来了一个新的困难,威妮弗雷德必须替她请个保姆。是的,是的,必须有个保姆。这是家庭决议。但谁来付保姆费用?是外公——看到这作父亲的根本不会挣钱,外公会支付的,因为他已经支付了产期的所有费用。随之便产生了囊中羞涩的感觉,埃格伯特在靠他岳父生活。

孩子出生以后,他和威妮弗雷德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同以往了。这种不同起初几乎察觉不到,可它存在着。首先,威妮弗雷德有了新的兴趣中心。她不打算过分宠爱自己的孩子,可她具有现代母亲经常会有的代替本能母爱的东西:对孩子的责任感。威妮弗雷德欣赏亲爱的小女儿,觉得对她负有深深的责任。很奇怪,这种责任感会变得比对丈夫的爱更深沉。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而且经常会是这样。在威妮弗雷德的心目中,母亲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做妻子的责任远远地落在后边,被排在第二位。

孩子好像又把她与她自己的家人联成一个圈子。对她来说,她父亲,她自己和她的孩子,那就是人类的三位一体。她丈夫呢?是的,她仍爱着他,可那种爱如同游戏。她几乎有一种野蛮的责任感和家庭感。一直到她结婚,她的第一个人为的责任就是来自她父亲的:他是她的支柱,生活的源泉,永恒的支撑。现在又有一环增加到这责任的链条:她父亲,她自己,还有她的孩子。

埃格伯特是排除在外的。不知怎么,他不知不觉,逐渐地给排斥在这个圈子之外。他的妻子仍爱着他,不过是肉体上的。可是,可是,——他在这种事上几乎成了多余的当事人。他不能抱怨威妮弗雷德。她仍对他尽责:她仍对他怀有肉体的欲望,那种欲望他是全身心投入的。可是——可是——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一个不断出现的“可是”。随后,第二个孩子,又一个白肤金发碧眼迷人的小东西来了,她并不像乔伊斯那么骄人——在安娜贝尔出生之后,埃格伯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仍然爱着他,可是——现在这个“可是”已经膨胀得很大了——她对他的肉欲在她的生活中已是次要的了,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她体验这种肉体的情欲,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一个人不是靠肉欲生活的。不是,不是的——而是要靠更严峻、更真实的东西。

她开始怨恨自己对埃格伯特的热情——最初只是些微鄙视它。因为毕竟他迷人、可爱、极为吸引人。可是——可是——噢,那可怕的赫然逼近的“可是”的阴云!他并不是坚定地站在她生命的风景中,像一座力量之塔,像一根举足轻重的栋梁。不是的,他恰如一只家养的猫,在房前屋后转悠,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他也如花园中的一朵鲜花,在生活之风中摇曳颤栗,然后香消玉殒,无所炫耀。作为一个附属物,作为一件附属品,他是无与伦比的。众多女人喜爱他,愿让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陪伴左右,成为她所有的占有物中最漂亮吸引人的一个。可威妮弗雷德属于另外一派。

时光流逝,一年年过去了,他没有走出去闯荡生活,反而更清闲了。他天性精细、敏感、热情。可他就是不愿意投身于威妮弗雷德称之为生活的工作中去。不,他不愿意走进世俗社会,为金钱而工作。不,他仅仅是不愿意。要是威妮弗雷德喜欢超过他们微薄收入的生活的话……嗯,那是她自己的事。

威妮弗雷德并非真地想要他走出去进入世俗社会去为金钱而工作。金钱这个词,哎呀,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导火线,引得他们两人怒火熊熊。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必须用符号说话,威妮弗雷德并不真地关心钱,她不在乎他是否赚钱。她只知道花在她自己和孩子们身上的钱有四分之三是靠她的父亲,她以此作为她和埃格伯特之间发生冲突的坚强后盾和进攻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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