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尽头小溪边的公地上,他正在干着活。花园的小径从木板桥延伸到了公地。他已经砍掉蓬乱的草皮和蕨根,只剩下灰暗、有点儿干的光秃秃的土地。可他眉头紧皱,仍不满意,因为他没法把小径弄直。他已竖起树枝,站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之间打量了多时,可不知怎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对劲。他又看了一下,尽力观测着,敏锐的蓝眼睛中透露出北欧海盗的沉着机敏。透过浓荫的松树极目远望,只见圆木桥边,桤木的树荫下现出铺满绿草的花园小径,还有蔓延开来的闪耀着阳光的花朵。灿然怒放的花朵之间蹲伏着枝繁叶茂开着白紫花朵的耧斗菜和古老的汉普郡小屋的一角。
那里似乎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尖尖的、幼稚少女的声音,略带盛气凌人的味道:“要是你不快点,保姆,我要跑到有蛇的地方去。”这时谁也不会镇定沉着地回答“那就跑吧,小傻瓜!”而总是“别,宝贝。好的,宝贝。就来了,宝贝。宝贝,你得耐心点”。
他因为幻想破灭而难以忍受眼下的生活: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人的痛苦。不过他继续干着活。除了忍受他还能做什么!
阳光倾泻下来,普照着大地,沉寂的原始公地间,清晰地闪现着发光的草木,鲜明地显露着强烈的孤立隔绝。真是不可思议,荒凉原始的英格兰竟然一块块绵延着。像在这里,靠近南部丘陵脚下,在这些杂草丛生的荆豆地,和群蛇出没的湿软地方。这地方仍旧保留着古朴的风俗,如同很久以前萨克森人来的时候一样。啊,他多么热爱它啊!碧绿的花园小径,簇簇美丽的花朵,白紫花朵的耧斗菜,长着黑颚的茂盛而贵气的红罂粟,还有高大的黄毛蕊花:这座阳光闪耀的花园建立在公地间群蛇出没的小洼地里,它在1000年前就已是花园了。他用矮树篱和树木把花园围起来,使之长满了灿烂的鲜花。这是个多么古老的地方!而且他已经重新改造了它。
有着斗篷状斜屋顶的木结构小屋古老朴实而被人遗忘了。它属于部落和自耕农时代的古英格兰,完全孤独无闻地淹没在这公地边缘,在这宽阔、长满青草、橡树遮荫的荆棘小道的尽头,从不知外界的沧桑变化。直到埃格伯特和他的新娘来到这里,他开始逐渐在这里种满了鲜花。
房子古老,而且很不舒适。可他并不想对它有所改变。当夜晚来临,风在头顶呼啸着,他自己动手砍的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毕剥作响时,坐在那古老宽大的壁炉边,有多美妙啊!他坐在一边,威妮弗雷德坐在另一边。
他多想要她啊:威妮弗雷德!她年轻、漂亮,充满生命活力,像太阳的光辉。她举止优雅,仪态万方,像一棵生机盎然盛开的玫瑰。她似乎也来自古老的英格兰,脸色红润,身体健壮,带着一种充满激情的安闲和坚定。而他呢,个子高挑,身材细长,灵活,像是一位具有柔韧双腿、举止优雅的英国弓箭手。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全都充满活力地卷曲着;她眼睛也是栗色的,似明亮的小精灵。他肤色白皙,漂亮,一头柔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只带着古老乡村家庭标志的微勾的鼻子。他们是漂亮的一对。
房子是威妮弗雷德的。她父亲也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出生于北部贫困家庭,不过现在他可是相当富裕了。他在汉普郡买下这廉价的土地。由于历史久远,这个村庄已荒无人烟,离教堂不远是他自己的房子,一栋宽敞古老的农场住房。穿过光秃秃的庭院,没多大一段距离就到了马路上。四方院子的一边是很高很高的谷仓或者是小棚,他已经为小女儿普丽西拉修成了一座小木屋。人们可以看见长窗户上挂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格窗帘,走进里面,头顶上是耐久的大块木料。这是普丽西拉的房子。50码以外是栋新的漂亮的小木屋。这是他为女儿玛格黛伦修建的,配有菜园,一直延伸到橡树林。在远处,在草地和庭园的玫瑰树那边,一条小径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空地,朝着生长在堤岸上的高大黑色的松树蜿蜒而去。穿过这些松树,在宽阔、孤寂的橡树下面,在略有些不平的沼泽地边上,威妮弗雷德的小木屋突兀地蹲伏在前面,带着孤独和原始的气息。
这是威妮弗雷德自己的房子。花园,这块公地,还有那沼泽,都是她的:她小小的领地。她是在战前10年左右,她父亲刚买下这块地产的时候结婚的,所以她能够与埃格伯特共享这一份嫁妆。到底谁更开心些,他还是她?这很难说。那时她只有20岁,而他也仅仅21岁。他一年的收入大约是150镑——除了他非常吸引人的个人魅力外别无所有。他没有职业:一毛钱也赚不到。可他谈论着音乐。他对古老的民间音乐有强烈的爱好,收集民歌、民间舞蹈,研究莫利斯舞①和古老的习俗。当然总有一天他会用这些方式赚钱的。
①英国古代的一种化装舞蹈。
同时他还拥有健康、青春、激情和誓言。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是一位来自北方的受过很多挫折的男人,总是慷慨大方:不过他仍旧具有精明而讲究实际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在家中,他把精明而实际的头脑存放于看不到的地方,与他那爱好文学的妻子和活泼、结实的女儿们玩诗歌、弄浪漫。他是位勇气十足的男人,从不抱怨,总是独自承受着重负。是的,他不让世事侵入到他的家中。他有位娇美、敏感的妻子,她的诗作在朋友中赢得一些声誉。而他呢,怀着顽强不屈的拓荒者的斗争精神,对韵文,对甜蜜的诗歌,对有修养的家庭游戏,几乎有着孩子气的喜悦。他的血气尽管粗俗却是很刚强的。不过那只能使家庭更朝气蓬勃,更充满活力和快乐气息。他身上总显露出过节的喜悦,现在他很富有了,正餐后如有诗歌朗诵的话,那也总会备有巧克力,坚果,还有其它可以大嚼一顿的好吃的小东西。
后来,埃格伯特闯进了这个家庭。他是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姑娘们和这位父亲都属于四肢强健的一类,是真正的英国人,就像冬青树和山楂是英国的一样。他们的教养给嫁接到他身上,就如同人们也许会把一种普通的粉色玫瑰嫁接到荆棘茎上一样。它怪异地开花,可并未改变血统。
埃格伯特生来是朵玫瑰。古老家庭的熏陶使他浑身充满让人愉悦的自然的热情。他不聪明,也没有什么“文学味儿”。没有,可他说话的语调,柔韧优雅的身体,还有细腻的皮肤,柔密的头发,微微拱起的鼻子,灵活的蓝眼睛会轻而易举取代诗歌。威妮弗雷德爱着他,爱他这个南方人,把他当作高人一等的人来爱着。一个高贵优雅的人,请注意,不是一个世俗的人。至于他,他充满激情,全身心地爱着她。她是他生活温暖的源泉。
那时真美好啊,那些在克劳克汉姆的日子,那些最初的日子。除了上午定时来收拾房间的佣人外,完全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她完全拥有他个子颀长、身体柔韧、肌肤美好的青春,而他就像为了恢复活力而把自己投进红焰中一样享有她。啊,真愿它永远不会终结,这激情,这婚姻!两个年轻的身体迸发的烈焰又一次燃烧在这古老的、已经萦绕过那么多肉欲的木屋。在这昏眩的房间里只要呆上一个钟头,你就会被袭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所感染。远古居民那种火辣辣的激荡的情欲就在这里产生,在这古老的陋室中他们渴求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房子静寂而昏暗,厚厚的木制墙壁,大而黑的壁炉,还有那神秘的感觉。房子昏暗,窗户又矮又小。昏暗的房子,像是凶猛的野兽在孤独的深夜和白昼潜伏交配,并留下这么多后代的一个兽穴。它好像用符咒迷惑住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变得与众不同了,周身焕发出一种奇异神秘的神采,一种难以理解的潜伏的激情将他们两人围裹起来。连他们自己都感觉到他们再也不属于伦敦的生活了。克劳克汉姆已经改变了他们的血液:他们可以感觉到阳光下蜷伏在他们花园里的蛇。他拿着铁锹朝前走,看见黑土地上怪异地盘成的褐色的一堆。这堆蛇见到他会突然惊起,嘶嘶吐信,然后嘶嘶作响,令人目眩地迅速溜走。有一天,威妮弗雷德听见在起居室低矮窗下的花坛里传来极为奇怪的尖叫声,像过去的幽灵在黑暗中大声呼叫。她跑过去,看见花坛上一条褐色长蛇,扁平的嘴里一只青蛙的后腿在拼命挣扎,发出奇异的细小而发怒的尖叫。她盯着蛇,愠怒、扁平的蛇头也执拗地看着她。她突然大叫一声,吓得蛇松开青蛙,生气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