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店主揩干了眼泪。

“管你什么法律还是其他什么。”男人叫道,声音出奇地强硬,“我今晚不打算移出这酒房。”

女人转身对着她身后的士兵,带着哄骗的口气,挖苦道:

“我们打算容忍这个吗,孩子们?——我们就这样给人修理了,托马斯中士?现在,一个曾把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遗弃任其挣扎而自己却跑到美国矿区干活,过着不值一文的生活的坏蛋、流氓跑回来了,在试图破坏这个女人的生活、打劫她的财物,要是没有人站出来支持我,那真丢脸——真丢脸!”

士兵们和小个子中士给激怒了。女人弯下腰,在柜台下翻找了一会儿。瞅住机会没让站在火边的男人看见,抽出一根打包用的编成一股的绳子,然后把绳子扔在站在酒吧后部阴影里的士兵的脚边。

然后她站起身,正视着眼前的紧张场面。

“得啦,”她哄骗地对男人说,口气理智而冷淡,“把大衣穿上,走吧。拿出点勇气来,不要比德国畜牲还可恶。你在圣加斯特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个床位,要是你没有钱,中士会借给你几个先令,我敢肯定他会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男人。他正低头看着女人。那样子像着了魔或者给符咒镇住了的动物一样。

“我自己有钱。”他说,“你不用为你的钱担惊受怕。眼下,我还有不少那玩意。”

“那么,好吧,”她说道,带着冷淡,几乎是嘲笑的抚慰和哄骗的口吻,“穿上大衣去你想去的地方——拿出点勇气来,不要做德国畜牲。”

她带着挑战的意图哄骗着,走得离他很近。他低头看着她,脸上显露出神迷心醉的样子。

“不,我不会,”他说,“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今晚应该留下我。”

“是吗?”她叫道。突然她猛地抡起胳膊死死地箍住他,全身重量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并朝士兵喊道:“拿绳子来,孩子们,把他捆绑起来。阿尔弗莱德——约翰,快点——”

男人趔趄着,疯狂的眼睛四顾不停,喘着粗气。可这女人很有劲,也很重,下了决心要抓牢他。她的脸上带着狂喜和可怕的报复欲呈现在他面前。他狂乱地扭着头想摆脱她。与此同时,年轻士兵在看过这英勇搏斗的拉奥孔①摇摆了一会儿之后,忙乱起来,那蓄谋已久的一个迅速地扔过绳子,绳子缠结在一起。

“把这头给我。”中士吼道。

①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祭师,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同被巨蟒缠死。

此时,大个子男人喘着粗气,挣扎着,把女人摇摔着,撞在座位上,桌子上,猛力地一下一下地摇摆,试图获得自由。可她压住他的胳膊就像乌贼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气喘吁吁,猛摔着。他们在房间碰来撞去。士兵们跳来跳去。家俱也磕磕碰碰。

年轻士兵已经把绳子理清了。中士兴致勃勃地帮着他。女人吃力地压弯下身子。他们把绳子捆了好几道。大个子男人,这个挣扎中的受害者,靠在桌子上,绳子紧紧地绑住了他的胳膊。女人紧紧贴着他的膝盖。另外一位士兵灵机一动,用一副背带把陌生男人的脚绑紧。椅子给撞得东倒西歪,桌子给推到墙边,可这男人终于给绑起来了,胳膊紧贴着两肋,两脚给捆得扎扎实实。他半躺半靠着椅子,安静了一会儿。

女人站了起来,觉得有些晕眩,便坐在靠墙的位子上。她胸脯剧烈起伏,不能说话,以为要死了。被捆的那男人靠着翻倒了的桌子。他的衣服凌乱不堪,给绳子捆缚得皱皱巴巴的,腰部也露了出来。士兵们站在四周,微微有些茫然,但却因这场骚动而感到很兴奋。

男人又开始挣扎了,本能地鼓着气,想把绳子撑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古铜色皮肤的脸涨得通红,但仍在鼓气。脖子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却没有用。他于是休息了一下,接着再来,突然,他猛地挣脱了脚。

“再来副背带,威廉姆。”兴奋的士兵说道。他抱住被捆着的男人的腿,把膝盖绑紧。房间里又一次沉寂。他们能听见钟表的嘀答声。

女人看看这倒在地上的躯体。这强壮笔直的四肢,被捆绑的强壮的后背,长着大眼睛的脸,使她想起了捆在麻袋里装在大车上的小牛犊,只能无声地向后伸着脑袋。她获胜了。这个给捆起来的身体又开始挣扎了。她入迷地注视着他的肌肉在动,还有肩膀、臀部、粗壮有力的大腿。就算到了现在,他也许都能挣断绳子,这使她多少有些畏惧。可那活跃的士兵坐在这被捆的男人的肩膀上。经过一阵挣扎后,又是一片沉寂。

“现在,”中士严肃地对捆着的男人说,“要是我们松开你,你得保证马上离开并且不再惹麻烦了。”

“不要在这儿放开他,”女人叫道,“我不相信他,真想揍他一顿。”

一阵沉默。

“我们可以把他抬到外面,然后再松开他。”一个士兵说,“要是他再不老实,我们会去叫警察的。”

“好,”中士说,“我们就这么办。”然后改变语气,严肃地对这犯人说道,“要是我们在外面解开绳子,你会拿上你的衣服,不再惹乱子走掉吗?”

可犯人没有回答,只是睁着大而亮的黑眼睛,躺在那儿像一只被绑的动物。又是一阵令人困惑茫然的沉默。

“那么好吧,就照你们说的去办。”女人恼火地说,“你们把他抬出去,然后我们关门。”

他们照办了。四个士兵抬起这捆着的男人,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走到小酒馆前面沉寂的广场上。女人拿着帽子和大衣跟在后面。年轻士兵迅速解开犯人腿上的背带,然后跳进屋里。他们只穿着袜子,而外面星星正冷冷地闪烁着。他们站在门口看着,那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了。”中士压低声音说,“你进去后,夫人,我就把那结弄松,这样他可以自己挣脱掉的。”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被捆着的男人坐在地上,衣服凌乱,头发乱蓬蓬的。然后她走进屋里。中士迅速地跟在身后。他听见他们锁门、上好门栅的声音。

男人坐在地上使劲地拽扯着绳子。可要松开自己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手被绑着,努了把力才站了起来,走到老墙边缘磨起了绳子。这绳子是用草拧成的,不多一会就磨断了,他获得了自由。但身上有多处挫伤,胳膊给弄伤了,肘部多处青肿。他慢慢地揉搓着伤处,然后扯抻衣服,弯腰拾起帽子,戴在头上,费劲地穿好大衣,离开了。

星星分外明亮,在天空中闪烁着。悬崖下面的灯塔发出似水晶般清澈的光辉,有节奏地在夜空中闪烁。男人茫然地沿着这条路走着,经过教堂的院落,接着停下来,靠在一堵墙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清醒过来,因为双脚冻得厉害。他重新振作起来,在沉寂的夜里朝小酒馆方向走去。

酒吧一片漆黑。可是厨房里却有亮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推门。

他惊异地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随手把门轻轻地关上。走下经过酒吧台的楼梯,便到了点着灯的厨房门口。那里,坐着他的妻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炉灶前面,炉灶里面正烧着荆豆秸。她坐在炉灶前面的椅子上,两脚抵在围栏上。他进来时,她扭头看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然后又凝视着火焰。

这是一间窄小的厨房。他把帽子放在铺着黄色美国桌布的桌子上,然后背对着墙靠近炉子坐下。他妻子仍旧叉开着腿坐着,脚放在钢制的围栏上,盯着火,一动不动。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皮肤光滑而红润。屋里的一切都干净明亮。男人也沉默地坐着,低垂着头。他们就这样坐着。

该轮到谁先开口了。女人向前倾着身子,在炉灶栏杆之间把豆秸拨弄进去。他抬起头,望着她。

“其他人去睡了,是吗?”他问。

可她继续保持沉默。

“晚上外面真冷。”他说,好像是自言自语。

接着,他把那宽大粗糙然而长得好看的手放在炉子顶上。

炉子给刷成了黑色,黑天鹅绒一般光滑。她并未朝他望,然而却从眼角瞥见了。

他眼睛闪亮着,定定地盯着她,瞳孔很大,像猫眼一般,震人心魄。

“我可以在人山人海中认出你的,”他说,“尽管你比我想象的要胖些。你长了一副好身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椅子里转身对着他。

“15年以后像这样回到我这里,你对自己怎么看?你没有想过我无论在孤山城还是在别的地方都听不到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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