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呢?”她问道。

“我?噢,我!——我可以继续做生意,然后——呃——来这儿度假——只要你喜欢呆在这儿。你喜欢呆多久就呆多久——”他低着头长时间地看着地面。他非常害怕惹起印象中那个怒气冲冲要报仇雪恨的女人的火气,确实希望她就像他现在看见的这样呆着,像一个光鲜成熟的草莓。女人就像果实。他扫了她一眼,不安的眼睛里有一丝祈求。

“甚至永远?”她说。

“嗯——呃——是的,要是你喜欢的话。‘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人们不可能确定日期的。”

“那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任何事情喽?”她挑战似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对她那玫瑰般的、令人窒息的裸体,他显得软弱无力,害怕惹恼她内心里另外那个女人,那个爱攻击人的鬼怪似的、爱报复的美国女人。

“呃——是的!我想是这样!只要你不要把自己弄得不快乐——或者是孩子。”

他抬头看着她,神情间带有一种复杂不安的恳求——想到了孩子,但主要是为自己打算。

“我不会的。”她爽快地答道。

“是的!”他说,“是的,我想你不会的。”

大家都不吱声了。村子里的钟急促地叮当响起,那意味着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她穿上一件和服似的皱绸晨衣,然后在腰间系上一条宽宽的绿色腰带,随后给小男孩当头套上一件蓝色的小T恤,他们一起朝房子走去。

进午餐时,她注意地看着丈夫,那灰暗的城市人的脸,纹丝不乱像是粘合在一起的灰黑的头发,极为刻板的进餐派头,还有吃喝时的极为摩登的架势。他有时从黑黑的睫毛下,偷偷地瞥她几眼。他有一双动物般不安的褐色眼睛,像那种幼年给捕住、并且完全给关起来的动物,疏远,冷淡,根本没有温暖的希望,只是,他的黑眉毛和眼睫毛还算漂亮。她不接纳他,她不了解他。被太阳如此晒烤着的她也看不见他,他全身没有太阳光彩,就像个虚浮的人。

他们到阳台上去喝咖啡。远处,地里,农民和他的妻子正坐在角豆树下,他们在长得高高的绿色麦田边铺上了一小块白布,两人面对面坐着。还剩有一大块面包——不过他们已经吃完了,坐在那里,杯子里还有葡萄酒。

这美国人一出现,农民便抬头朝平台望。朱丽叶让她丈夫背对着这一幕。然后她坐了下来,回看着农民,直到她看见他那黑面孔的妻子也转身望着。

◎五

那男人绝望地爱着她。她看见他宽阔、相当短的红脸膛上,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她:直到他妻子也转过身来,然后他端起杯子,把酒一口灌进喉咙。这位妻子对阳台上的身影盯了好一会儿。她端庄文雅,相当忧郁,而且年纪肯定比他大。极大的差异就存在于这个相当优越、高傲的40多岁的女人和她35岁左右更无责任感的丈夫之间。这好像是一整代人的差异。“他跟我是一代的,”朱丽叶心想,“而她是跟莫里斯同代的。”朱丽叶还不到30岁。

这农民穿着白色的棉布裤子、浅灰色的衬衫,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引人注目。他一身干净,充满了健康的光洁。他粗壮宽阔,看起来略矮,可他的肌肉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似乎总是准备着跳起来活动、干活。她甚至看见他跟小孩玩耍时,也是这样。他想要奉献自己,充满激情地想要奉献自己那强有力的肌肉和重重的心跳,他是属于这一类的意大利农民。可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因此他才会等着这女人采取行动,他才会长时间、被动地消耗着欲望,在附近逗留着,盼望、盼望这女人来找他。但他永远不会试图走向她,永远不会。她得前进一步。他只会在咫尺之间逗留着。

他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于是扔掉旧草帽,露出圆圆的剪得短短的棕色脑袋,伸出一只棕红色的大手去拿那块大面包,从中间掰掉一块,然后开始鼓胀着两腮大嚼起来。他知道她在看着他。她对他——这激动的不能言喻的动物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以致令他热血沸腾!他在火辣辣的阳光的照射下血液翻滚,而且像中午一样昏头昏脑。他内心极为羞怯,渴望要她,但永远,永远不会走向她。

有了他,这就好像沐浴在另外一种阳光雨露里,觉得呼吸沉重、身体膨胀、出汗,随后人们便忘记了,就个人而言,他不复存在。这只是一种温暖、富于活力的沐浴——然后就离开它,完全忘却了。之后重新又开始这富有活力的沐浴,如同太阳一样。

可那样不好!她非常厌倦个人接触,厌倦完事之后跟男人说话。有了那样健康的宝贝,人们后来只会心满意足。她坐在那里时,感觉灵魂从他身上流到自己身上,然后从自己身上再流向他身上。通过他的动作,她知道他感受到她更甚于她对他的感受。这在他们两人的身体里几乎是意识真切的痛苦,可他们每个人只坐在那儿好像是心烦意乱似地,被目光锐利的配偶、占有者盯着。

朱丽叶心想:为什么我不能走向他!为什么我不能孕育他的孩子?就像给无意识的太阳、无意识的土地孕育孩子一样,孩子就像是果实。——而她子宫的花朵正盛开着。它不在乎什么感情,什么占有,它完全不顾来日如何,只要男人的雨露。可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惧,她不敢!她不敢!要是这男人能找到什么办法就好了!可他不会的。他只会迟疑、等待,无尽渴望地徘徊着,等待她穿越这道沟壑。而她不敢,她不敢这么做。他将继续徘徊迟疑着。

“你进行日光浴的时候不怕人看见你?”她丈夫问道,转过头看着农民。正想着沟壑的阴郁的妻子,也转而注视着那小屋。这是一场战斗。

“是啊!不需要担心给看见,你也愿意晒晒吗?你愿意晒日光浴吗?”朱丽叶对他说。

“嗯——呃——是的!在这里的时候,我想应该晒晒。”

他眼睛里闪着微光,绝望地显示着渴望品尝这种新果子的勇气,这个有着玫瑰色的成熟双乳的女人裹在晨衣里斜倚着。她想象着他,苍白萎靡的小城市人的身躯,在阳光下走着,绝望地行使着丈夫的权利。她的意识又渐渐消失。这个陌生的烙上城市印记的个子短小的家伙,一个好公民,但在太阳的裸眼里像是一个罪犯。他会多么厌恨暴露自己啊!她的子宫之花变得晕头眩目,心醉神迷,她知道自己会接受他,知道她会孕育他的孩子。她知道就是为了他,这个灰乎乎的个子矮小的市侩男人,她的子宫才像莲花,像核心黑黑的美丽的紫色银莲花一般怒放着。她知道她不会走向农民: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她不是十分的自由。而且她知道这农民永远不会来找她。他具有土地般固执的消极,会不停地等待,等待着,不时地让她看见自己徘徊在她的视野之内,像动物一样固执地渴慕着。

她看见了农民涨红的脸上奔涌的血液,感受到他闪亮发光的眼睛给她带来热浪,突然奔涌漫过全身,觉察到为了她他的阴茎在躁动着,为她而震荡。然而她永远不会走向他——她不敢,她不敢,太多的东西,有太多的东西约束着她。她丈夫瘦小苍白的身体,带有城市印记的身体会占有她,他细小发狂的阴茎会在她身体里播种,生下另一个孩子。对此她无能为力,她给束缚在环境这个巨大而固定的轮子上,可宇宙间没有柏修斯①来砍断这枷锁。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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