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奥特里科利是意大利一地名,著名的宙斯胸像的发掘地。

④由于浪漫派打破了如音乐、美术等各种艺术的界限,便产生了这类艺术术语的混用。

当时,离奇古怪的时髦诗人、艺术家、哲学家阔步而来,我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结识了他们。但是,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据我所知,日后成名的没有一个。其中有一位和我同年的北德意志人,一个讨人喜欢的小脚色,一个文弱可爱的人,对一切同艺术有点关系的事情都很敏感,颇有灵气。他被认为是未来的伟大诗人之一。我听他朗诵过几首诗,这些诗句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飘散着异香,显出富有灵感的美。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或许唯独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诗人。后来我偶尔听人简述了他的遭遇。这个过分敏感的人写了一个失败的作品,便觉无颜见人,从此不在公众中抛头露面,并落到一个所谓艺术保护人的无赖的手里。这个无赖不是鼓励他,使他恢复理智,而是很快地完全把他给毁了。他在这个阔绰绅士的别墅里,同那些神经质的太太们无聊地胡扯什么美学,自命不凡地把自己比作怀才不遇的贺拉斯①,可悲地被引人歧途:嘈杂的肖邦②的音乐和拉斐尔前派③的艺术使他心醉神迷,最后丧失了理智。

①贺拉斯(公元前65—8),古罗马大诗人,著有《颂诗》、《讽刺诗》、诗体《书简》和《诗的艺术》等。

②肖邦(1810—1849),波兰浪漫派作曲家和钢琴演奏家。

③拉斐尔前派是1848年组成的以D.G.罗赛蒂为代表的英国美术家团体,他们的作品风格简朴,主题则往往含有神秘内容。

在回忆这些只能半独立生活的、服装和发式离奇古怪的诗人和美好的心灵时,我只能怀着恐惧和怜悯,因为我是事后才认识到同他们交往是何等危险。当时,幸亏我的山区农民的气质,才使我免于随波逐流。

比荣誉、美酒、爱情、智慧更高贵、更给人幸福的是我的友谊。唯有它帮助我摆脱天生的抑郁,使我的青春保持盎然的生气,象朝霞一般鲜红。我至今还不知道有什么比男人之间诚挚可靠的友谊更珍贵的了,如果在回首既往的时日,有眷恋青春的哀愁向我袭来的话,那仅仅是由于这大学时代的友谊。

自从我爱恋埃米尼亚以来,我多少有点冷落了理查德。起先是无意识的,几个星期以后,我感到了内疚,便向他坦白了。他也告诉我,他遗憾地看到了这整个不幸的开场和愈演愈烈。我又重新亲近他,真诚地,并怀着嫉妒心。如果说我当时懂得了一点快活自在地生活的诀窍的话,那全都得自于他。他形体和心灵皆美,且洋溢着欢乐,对他来说,生活似乎没有阴影。他是个颖慧而灵敏的人,自然了解现时代的激情和谬误,但这些却从旁滑过而无损于他。他步态灵活,语言悦耳,整个性格和气质值得人爱。呵,他笑得多可爱啊!

他不太理解我对杯中物的研究。他虽然也一同去过,但两杯为度,带着稚气的惊讶,瞧我开怀畅饮。但当他见我苦恼,见我被忧郁压倒而无力挣脱时,便为我弹奏音乐,为我朗诵,领我去散步。我们出游时,经常象两个小男孩似的纵情嬉戏。有一次,在一个和暖的中午,我们躺在林木葱葱的山谷里休息,扔冷杉球果开仗,用感情充沛的曲调唱《虔诚的海伦》里的诗句。明净溪水淙淙的流泻声不绝于耳,清凉诱人,我们终于脱去衣服,躺到了阴冷的水中。他这时顿生一念,要演喜剧,便坐到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上,说这块岩石是罗累莱①,而我便是船夫,正驾着小船从旁而过。他活象个少女,羞羞答答,这副鬼样惹得本该扮出一脸相思愁容的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突然。有人声渐近,山路上出现了一队旅游者,赤身裸体的我们只好赶忙躲到凸出下悬的岩岸下,他们没有察觉,从一旁过去了。这时,理查德发出种种怪声,狂呼,尖叫,呼噜。那伙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盯着溪水张望,险些发现了我们。我的这位朋友却从藏身处探出半个身子,瞧着这愠怒的一行人,扮出祭司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去安息吧!”说完又藏了起来,捏住我的胳膊说:“这也是一种字谜。”

“什么字谜?”我问。

“潘②吓坏了几个猎人。”他笑了,“不过方才过去的可惜都是女士。”

①莱茵河中岩石。相传有女妖在石上歌唱,船夫望之失神,触礁而遭覆舟之灾。海涅有诗咏之。

②潘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

他对我的历史研究也很少留意。我对阿西西的圣徒方济格那种几乎象堕人情网似的偏爱不久也感染了他,不过,他有时不免要拿这位圣徒来开开玩笑,这使我很恼火。我们看到这位幸福的宽容忍耐的圣徒象一个可爱的大孩子欢欣鼓舞、亲切友爱地走遍翁布里亚地区①,带着上帝的福,满怀对一切人的谦卑的爱。我们一起阅读他的不朽的《太阳之歌》,差不多可以背诵了。有一回,我们乘汽船游湖归来,晚风拂动金色的湖水,他低声问道:“圣徒,你在此刻是怎么讲的?”我便引述那位圣徒的诗句说:

“Laudato_si,mi_signore,Per_fratevento_e_tper_aere_et_nubilo_et_sereno_etonne_tempo!”②

①意大利中部城市翁布里亚一带。

②意大利语:我主啊,由风兄弟、由有云的和晴和的和各种的天气来赞美你吧!出自方济格的《太阳之歌》。诗中按意大利语名词的性称太阳、风、天气为兄弟,称月亮、星星、水、地、死为姊妹,表示人类和宇宙万有皆为上帝所创造,因此都是兄弟妹妹或姊妹兼母子关系。

当我们吵起嘴来,互相说些难听话的时候,他总是半开玩笑地象小学生那样用一大堆这样滑稽可笑的绰号加在我的头上,我憋不住只好笑了,气也就此消了。我这位至友只是在听或者弹他最心爱的音乐时才比较严肃认真。即使在这时,他也会突然中断,开一个玩笑。然而,他对艺术的爱是不搀杂念、真诚专一的,他那种能辨别真伪良莠的艺术感,我是深信不疑的。

当他的一个朋友处于困境时,他深知如何去安慰他,呆在他身边替他分忧,或者使他转忧为喜,这种体贴入微的本领我委实佩服。我心绪恶劣的时候,他便给我讲许多趣闻轶事,既荒唐又动听,随后,又搀进一些安慰人、使人开心的话语,我很少能无动于衷。

他多少是尊重我的,因为我比他严肃;更使他佩服的是我的体力。他在别人面前也专说我如何有力气,并且为有一个能单手把他掐死的朋友而感到自豪。他重视身体的技能和灵巧,他教我打网球,同我一起划船和游泳,带我去骑马,教我打台球,直到我几乎同他不相上下时方才罢休。打台球是他最心爱的项目,他不仅技艺高超,而且在台球桌边尤为活泼、诙谐、愉快。他经常给三只球加上我们熟识的人的名字,每击一次,便根据台球的位置和远近编出一套故事来,用漫画化的类比,含沙射影,妙趣横生。他一边冷静地玩着,轻松自如,而且打得漂亮之极;看他打台球,真是一种乐趣。

他对我的文章的估价并不比我自己的估价高。有一次他对我说;“瞧,我过去一直把你当作诗人,现在还把你当作诗人,但不是因为你那些小品文,而是由于我感觉到,你心里有美的和深刻的东西在,或早或迟总会爆发出来的。到那时,便会有真正的作品了。”

一学期又一学期象小小的钱币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了,理查德不得不考虑返回故乡的日子不意来到了。我们有点故意放纵地享用一周一周减少的时光,末了我们约定,在辛酸地别离之前还得痛快一场,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结束这些个美好的岁月。我建议假期到伯尔尼阿尔卑斯山去游览,但假期是在初春,去登山确实时间太早。我想着别的建议,头脑都快裂了,这时,理查德却在给他父亲写信,暗中准备一件将使我喜出望外的大好事。一天,他塞给我一张面额很可观的期票,邀请我作为向导陪他去上意大利。

我的心儿怦怦直跳,既不安又欣喜。从童年时起就怀在心间、真可谓梦寐以求的最大心愿将要实现了。我象得了寒热病似的打点自己的小小行装,教给我的朋友若干意大利话,直到临出发前一天还生怕落得个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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