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当时未能做到的事,这爱情的痛苦却做成功了,它把我培养成为一个酒徒。
我前面所叙述的一切对于我的生活和气质的影响,都不及酗酒的影响来得重要。这位强有力的甜蜜的神成了我的忠实朋友,而且至今不渝。有谁象他这样法力无边呢?有谁象他这样美,这样奇妙、狂热、欢乐、忧郁呢?他是英雄又是魔术师。他是诱拐者又是厄洛斯①的兄弟。别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到,他用美妙的诗填满可怜的人心。他使我这个孤寂者和农夫变成了国王、诗人和智者。他给卸空了的生活的小舟装满新的命运,把靠岸的船又推回到宏大人生的激流中去。
①厄洛斯在希腊语中作“爱情”、“性爱”和“爱神”讲,亦指求知欲和从事创造性精神活动的欲望。
这就是酒,如同一切可贵的才能和艺术,他愿意被人爱,被人求索,被人理解,被人辛苦地去赢得。许多人做不到这一点。而他也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使人们变得苍老,杀死他们,或者熄灭他们心中的智慧之火。但他邀请他的宠儿们去赴盛会,为他们架起彩虹的桥,通往极乐岛。当他们困倦时,他给他们的脑袋底下垫上枕头,当他们成为悲伤的俘虏时,他轻轻地善意地拥抱他们,象一位挚友,又象安慰儿女的慈母。他把人生的纷繁杂乱变为伟大的神话,并在他音量宏大的竖琴上奏出创造之歌。
他又是一个孩子,长长的卷发如丝,两肩纤巧,四肢柔弱。他偎依在你的心口,抬起瘦削的脸对着你。惊讶地、似梦非梦地用那双可爱的大眼睛望着你,眼底湿润而晶亮地浮动着对天堂的回忆和永不消失的神仙的稚气,宛如林中新冒出来的一股清泉。
这位甜蜜的神又象是一条江河,流急水深,汩汩流过春夜。他又象大海,摇动着清凉波涛上方的太阳和风暴。
当他同他的宠儿们谈话时,秘密、回忆、创作、预感的浪滔滚滚的大海令人战栗地汹涌卷来,把他们悉数吞没。熟悉的世界变小了,消失了,在惊惧的欢乐之中,心灵投入不熟悉的无路的广漠之中;那里,一切全都陌生,一切全都亲切;那里,讲的是音乐的语言,诗人的语言,梦幻的语言。好吧,让我来讲一讲吧。
有的时候,我可以忘掉自己,快活地呆上几个小时,学习,写作,听理查德弹奏乐曲。但是,没有一天会一无烦恼地度过的。有时,深夜躺在床上,烦恼向我袭来,我悲叹,我挣扎,随后在泪水中睡去。或者,当我同柯格丽哀蒂邂逅时,烦恼又复苏醒。但它多半是在傍晚时来临,在美丽、和暖、令人困乏的夏夜开始的时候。我于是走到湖畔,驾起小船,划得自己又热又累,觉得已经无力走回去了。我就这样进了酒店或者花园饭店。我品尝各种酒,边喝边沉思,到了第二天,常常是半患病状态。这时,一种令人战栗的痛苦和厌恶向我袭来,我下决心不再喝酒了。这种情形已经不下几十次。过后我又照饮不误。渐渐地我学会区分各种酒以及它们的作用,并且有意识地去领略享用。不过整个说来,我自然还是幼稚而不老练的。末了,我只饮深红色的韦尔特利纳酒。我喝头一杯时,觉得它味道酸涩,颇有刺激性,接着,它使我神志迷糊,末了,使我陷入寂静的幻梦之中;于是,它开始施展魔力,开始创作,自己写起诗文来了。我曾经喜爱过的景色,绚丽媚人,在我周围浮现,我逍遥其间,歌唱,梦想,感觉到一种升华了的、温暖的生命力在我身上循环。最后,它以一种十分惬人意的悲哀告终,仿佛我听到了提琴在奏民歌,仿佛我知道某处有莫大的幸福,只是我已经从旁走过了,我已经把它错过了。
我渐渐地很少再独酌的,而是同各种各样的人聚饮,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旦有人相伴,酒对我的作用也变了。我变得健谈了,但并不激昂慷慨,而是感觉到身上有一种清凉而奇特的寒热。我的本性之中的一个方面,迄今为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夜之间象鲜花一般盛开了,不过它不是花园里的或者装饰用的花,而是飞帘和荨麻那一属的。与能言善辩俱来的,是一种敏锐冷静的智力,使我变得有自信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既有批判精神又机智诙谐。如果有人在我周围并使我心烦意乱的话,我便时而微妙狡诈,时而粗暴愚顽地作弄和惹恼他们,直到他们走开为止。一般说来,从童年时代起,我既不觉得人有多么可爱,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必要,现在,我便开始以批评和讥诮的眼光去观察他们。我怀着偏爱,虚构并撰写了若干小故事,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笔调冷漠无情,貌似客观公允,实为辛辣的讽刺和挖苦。这种鄙夷不清的调子是从哪里来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象一个熟透了的脓疮,从我身上溃发出来,以后多少年我都不能摆脱它。
在这段时间内,如果哪天晚上我只身独处的话,我便又想到群山、星星和悲哀的音乐。
在这几个星期里,我将自己对当代社会的观察所得写成一系列文章;还有一本刻毒的小书,素材便是我在酒店同别人的交谈。我同时相当勤勉地继续进行历史研究,并从中汲取若干历史材料充实到我的文章中去,使我的讽刺有了坚实的基础。
我凭着这些作品,成为一家较大的报纸的经常撰稿人,并且差不多能够赖以为生了。紧接着,那些随笔合成一集,出了单行本,获得了某些成功。我于是完全放弃了语文学这个科目的学习。当时,我已是高年级学生,又同德文报纸建立了联系,因此摆脱了迄今为止没没无闻和贫困可怜的状况,跌身到知名人士的圈子之中。我自己挣钱糊口,放弃了累赘的奖学金,尽全力去挣得一个小小职业文学家的可怜生涯。尽管取得了成功,助长了虚荣心,尽管写了讽刺小品,尽管有爱情的烦恼,但不论在快活还是忧郁的时候,温暖的青春的光辉始终笼罩着我。尽管我冷嘲热讽,尽管有那么一点无害的自高自大,我在梦中始终见到前面有一个鹄的,一种幸福,一个圆满的结局。这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只是感觉到,有朝一日生活的激流必定会将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幸福冲到我的脚前,一种荣誉,或许是一次爱情,使我的渴望得到一种满足,使我的天性得到一次升华。我现在还只是个王室侍从,梦想着贵夫人、被封为骑士和获得更大的荣誉。
我以为自己站在高攀之路的起点。我并不知道,至今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的际遇。我的天性与生命还缺乏一种深沉而独特的基调。我并不知道,我的渴望的极限和实现既非爱情也非荣誉。
然而,我当时却怀着青春的欢快享受着这份小小的、有点涩口的荣誉。同聪明智慧的人们围桌而坐,共饮美酒,当我启齿谈话时,他们的脸都转向我,一副洗耳恭听之态,我心里好不得意。
我时而注意到,当令所有的人多么强烈地渴望着解救,这种渴望在大声呐喊,并引领人们走着多么古怪的道路。相信上帝被看作是愚蠢,几乎被看作是不体面,但人们却相信其他各种各样的学说和名人,信叔本华①,信佛,信萨拉图斯特拉②以及其他许多人。有些没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在自己格调高雅的寓所里面对塑像或油画凝神肃敬。他们可能羞于对上帝顶礼膜拜,但却跪倒在奥特里科利③的宙斯像前。有些苦行者,他们实行节欲来折磨自己,他们的厕所却臭气熏天。他们的上帝名叫托尔斯泰或佛陀。有些艺术家,他们靠精心挑选和调配的糊墙纸、音乐、佳肴、美酒、香水和雪茄来激发特殊的情绪。他们自鸣得意地、一点也不拗口地讲什么音乐线条啦,色彩和弦啦,以及诸如此类的名堂④,不论到哪里都在守候着什么“有个性的音符”,而这多半是由某一次小小的、无害的自我欺骗或者发狂而产生的。从根本上说,我觉得这整出抽搐似的喜剧十分可笑,不过,我经常感到其中有不少严肃的渴望和真正的心智的力量在熊熊燃烧,这时,我便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①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②萨拉图斯特拉,公元前一千至五百年间古伊朗祭司和宗教改革家,创立带有强烈伦理性质的二元论教义。尼采把他当作自己的新哲学的象征(《萨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