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行李先期托运了。我们坐在火车里,绿色的田野和山丘闪烁而过,乌尔纳湖和戈特哈尔德迎面而来,然后是特辛的山间小镇,溪流、圆山脊、雪峰,接着是平坦的葡萄园里的黑色石屋,这次充满希望的旅程沿着湖泊继续向前,穿过富饶的伦巴第①,奔向喧嚣热闹、既吸引人又令人厌恶的米兰。

①伦巴第为瑞士人意大利境后的第一大站。

理查德过去只知道米兰大教堂是著名大建筑之一,但不知是什么样的。见到他愤愤然失望的样子,真叫人高兴。他把最初的惊惧抑制下去并恢复幽默感之后,便建议登上屋顶,到上面那个异想天开、乱七八糟的石雕像大厅里去游览。我们多少满意地发现,这几百个不幸的圣徒像放在这些小尖塔里不算太委屈它们,因为其中多一半,至少是近世增添的那些,均系普通款式的工场制品。我们在宽阔倾斜的大理石石板上躺了差不多两小时,晴朗的四月天的阳光已经把石板晒得微微发热了。理查德愉快地向我承认:“实话对你说,再遇到更多的象这座发疯的大教堂之类令人失望的事,我也是无所谓的。在这次旅途中,我们将看到许多庞然大物,它们会压死我们的,我对它们倒真有点害怕。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既令人愉快,又显示出人类的荒唐!”随后,这乱七八糟的石雕像群——我们正躺在它们中间——刺激他胡思乱想起来。

“假定说,”他说,“在那个唱诗班塔上,也就是最高的尖顶上,站上一位至高至尊的圣徒,当然罗,永远当一个石雕的走钢丝演员,在小尖塔顶上保持平衡,决不是惬意的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这位至高圣徒就得到解救,返回天国,这无疑是公平合理的安排。要是这样的话,你设想一下,每升天一个,接下来会发生多么热闹的场面!剩下来的圣徒e然全部都将严格按照等级次序向前挪动一个位置,每一个圣徒都得使劲跳到他前面那个圣徒原先站的尖顶上去,个个都急急忙忙,个个都对位于自己前面的那些圣徒眼红得不得了。”

后来,我每次路过米兰,便会回想起那天下午,我苦笑着眼看几百个大理石圣徒壮起胆子从塔尖跳到塔尖。

在热那亚,我心中增添了一种伟大的爱。那是一个刮风的晴天,午餐后不久。我双臂支撑在一道宽阔的胸墙上,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热那亚,下面是上涨的、生气勃勃的蓝色巨潮。大海,这永恒而不变的大海,发出神秘的怒号,怀着无人能解的要求,向我扑来,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同这泛起泡沫的蓝色海潮结下了生死之交。

大海的无边无际同样使我倾心,使我神往。我又象在童年时那样,见到了水天一色的朦胧远方一如天门洞开,期待我的到来。我感觉到自己生来就不是常住在人群中、安家在城市和寓所里的住客,而是流浪异域、迷航海上的游子。旧日的、唤起哀愁的愿望,带着无名的冲动,在我心中升起,我要投入神的怀抱,让我的渺小生命同无限与永恒结为兄弟。

在拉巴洛①我下海游泳,首次同海潮搏斗,品尝涩口的咸水,感受波涛的威力。周围是蓝色、清晰的海浪,棕黄色的岩岸,深邃、寂静的天空,永恒、巨大的涛声。每见到在远处滑翔的船只、黑色的桅杆、耀眼的白帆,或者驶向远方的轮船的一抹轻烟,我便心荡神驰。除去我的宠儿,那永不休息的浮云外,再没有比在远处行驶、渐渐变小、终于消失在开阔的水平线后的船只更美、更严肃、象征憧憬和漫游的图画了。

我们接着来到了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一如我在成百幅图画、成千个睡梦中见到的那样,光亮、宽敞、好客,一道绿水横贯,上有座座桥梁,城外青山环抱。故宫②莽撞的塔楼刺破蓝天,高处是美丽的菲埃索勒城,白茫茫的,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座座山丘,果树花开,玫瑰红间着白色。这善良的托斯卡纳人轻松愉快的生活仿佛一个奇迹在我眼前升起,我不久就觉得比在家乡更为亲切。白天,我们在教堂、广场、小巷、凉廊、市场闲逛,夜晚,我们在柠檬已熟的山丘花园里幻想,或者在基安蒂淳朴的小酒店里饮酒聊天。其间,我们在巴杰罗宫、寺院、图书馆、圣器室消磨了许多钟点,收获丰富,心情愉快;还在菲埃索勒、圣米尼亚托、赛蒂格那诺、普拉托度过了午后的时光。

①意大利热那亚城东的海港,临利古里亚海。

②故宫,或译作维克基奥宫。以下均为佛罗伦萨的名胜古迹或周围地点。

按照临行前的约定,我和理查德分手一周,独自到富饶、葱绿的翁布里亚丘陵去享受我的青年时代最珍贵的一次漫游。我踏上圣方济格走过的道路,有时,我简直感到他同我结伴而行。我心中充满无限的爱,怀着感恩和欢乐的心情,向每一只小鸟、每一股清泉、每一丛野玫瑰致意。我在阳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柠檬,在小村落中寄宿,我唱歌吟诗,把歌和诗送入我的心田,还在阿西西,在我的圣徒的教堂里做复活节礼拜。

我始终觉得,这漫游翁布里亚的八天,仿佛是我的青春岁月的王冠和美丽的晚霞。每天都有清泉从我心中迸涌,我观看这光明的、节日般绚丽的春色,就象注视着上帝的慈悲的眼睛。

在翁布里亚,我满怀敬意地踏着这位“上帝的乐师”的足迹漫游;在佛罗伦萨,我经常陶醉在对十五世纪文艺复兴初期生活的想象之中。在国内,我虽然已经写过文章讽刺当代的生活方式,但到了佛罗伦萨,我才首次感到现代文化可怜可笑。在那里,我首次预感到在我们的社会里我将永远是个陌路人;在那里,我首次产生这样的愿望,要在那个社会之外,可能的话在南方生活下去。在这里,我能够同人们交往,所到之处,生活的真诚自然,以及使生活高尚优雅的古典文化和历史传统,使我心旷神怡。

这数周的美好光阴渐渐流逝,绚丽多彩,怡悦人心;我还从未见过理查德如此陶醉,如此狂喜。我们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将盛着美和享受的金樽连连一饮而尽。我们漫游南方炎热的偏僻山村,与店主、僧侣、农家姑娘、地位虽低但知足的乡村神甫为友,聆听淳朴的小夜曲,拿面包和果子喂那些棕色皮肤、漂亮可爱的孩子,从阳光灿烂的山巅俯瞰沐浴在春光里的托斯卡纳,远眺银光闪闪的利古里亚海。我们两人都强烈地感到应当珍惜自己的幸福,并迎向丰富的新生活。工作、奋斗、享受、荣誉近在咫尺,光辉夺目,唾手可得,因此我们尽可以不慌不忙地欢度眼前的这些幸福时日。马上就要到来的离别也显得容易了,看来只是短暂的,因为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坚信,我们谁也少不了谁,彼此间是可靠的生活伴侣。

这便是我青年时代的故事。当我细想时,我总觉得它太过短促,好似匆匆的夏夜。一点音乐,一点才智,一点爱情,一点虚荣心——但这是美的、丰富的、多彩的,象一次埃莱夫西斯节①。

①埃莱大西斯在雅典西北,希腊神话中谷物女神得墨特尔的圣地。到中世纪,有埃莱夫西斯节,演出神秘刷,表演得墨特尔及其女冥后普西芬尼在彼岸极乐世界的生活,象征不朽的观念。

这一切,象是一枝烛光在风中迅速而令人惋惜地熄灭了。在苏黎世,理查德和我辞别。他两次从火车车厢里下来同我亲吻,还一直从窗口探出身来多情地向我频频点头。

两周以后,他游泳时淹死在南德一条小极了的小河里。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未能参加他的葬礼,他入殓下葬数天以后,我才惊悉这噩耗。我倒在阁楼的地板上,用粗鄙不堪的话辱骂和诅咒上帝和人生,嚎啕痛哭。在这之前,我还从未想到过,这些年里我唯一牢靠的财产是我的友谊。如今却已成了往事。

城里、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天天有无数的回忆压得我几近窒息。如今我觉得什么都千篇一律;我病在心灵,于是厌恶一切生灵。眼下还无法指望我那支离破碎的心灵能够愈合,振作精神,重新张起船帆,迎向中年时代更不易接近的幸福。上帝曾让我把生命中的精华献给了纯洁、欢快的友谊。我们肩并肩象两条快艇破浪向前,理查德的小艇色彩绚丽,轻快,幸福,可爱,为我所艳羡,为我所信赖,他将带我奔向美好的目标。如今,他惨叫一声沉没了,而我则失去了舵手,在骤然间昏黑一片的水上漂浮。

现在本该轮到我自己来通过这场严峻的考验,根据星座确定方向,开始新的航程,为摘取生活的花冠去奋斗,去奔波。我相信过友谊,相信过女性的爱,相信过青春。如今她们相继离弃了我,为什么我不去相信上帝,借助他的更强大的力量呢?但我一生象个孩子似的胆怯而倔强,始终期待着本来意义上的生活在狂风中飞临我的头上,使我明白事理、见多识广,然后展开巨翼,载我去迎接成年时期的幸福。但是这明智而自制的生活始终缄默不语,听凭我四处飘浮。它既不给我送来狂风,也不给我送来星星,而是等待我有朝一日磨去棱角,变得畏畏缩缩,忍气吞声。它听凭我去演骄傲自大的喜剧,不屑一顾地等待我这个迷途的孩子重新找到慈母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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