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上意大利阿尔卑斯山中的湖泊。

“A_rivederla.”①我告辞说,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_domani.”②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她的住处,一直往前走,顺着道路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脊,骤然间,幽暗的田野静卧在我的眼前,夜色朦胧,多美啊!一叶孤舟,燃着红灯,掠过湖面,朝漆黑的湖水投去几道跳跃的猩红色的光,除此而外,只有这里或那里从水中突起一道轮廓清淡、银灰色的狭长浪峰。在附近的一座花园里,有曼陀林的琴声和笑语。天空几乎有一半被乌云遮蔽着。小丘上奔流着一股强劲的、和暖的风。

①意大利语:再见。

②意大利语:明天见。

风儿亲热地抚摩、冲撞、弯曲着果树的枝条和栗树的黑冠,树儿呻吟、欢笑、颤抖,激情也这样地戏弄着我。我跪倒在山脊上,躺卧在地上,然后又一跃而起,长叹、跺脚、扔掉帽子,把脸埋进草丛,摇晃树干,哭泣,大笑,呜咽,癫狂,羞惭,幸福,压抑得快要死去。一个小时以后,我全身都松弛了,在抑郁的心情下窒息了。我既无想法,也无主见,更无感觉;我梦游似地穿过半个城市,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见到一家夜间营业的酒店还开着门,便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喝了两升沃州酒,凌晨时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阿格丽哀蒂小姐家。她一见我便大惊失色。

“您怎么啦?病了吗?这么一副完全垮了的样子!”

“不要紧,”我说,“我好象觉得自己昨夜大醉了一场,如此而已。您只管开始吧!”

她让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叫我不要动。我也真的做到了,因为不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并且在画室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能由于画室里松节油的气味,我做起梦来了,梦见油漆我家的小船。我躺在旁边的鹅卵石上,瞧我父亲拿着罐子和刷子干活;母亲也在那里,当我问她是不是没有死去时,她低声说道:“没有死,要是我不在人世的话,你到头来也会同你爸爸一样变成穷光蛋的。”

我醒来了,从椅子上摔到地上,发现自己换了地方,竟呆在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的画室里,感到十分惊讶。我没见到她,只听见她在隔壁小房间里拿杯盘餐具的声音,这才断定又是晚餐时间了。

“您醒了吗?”她在那边嚷道。

“醒了。我睡了很长时间吗?”

“四个钟头。您不害羞吗?”

“是啊。不过,我做了一个那么美的梦。”

“您讲讲吧!”

“可以,等您出来原谅了我我再讲。”

她出来了,不过要我把梦讲给她听以后才原谅我。我只好先讲,在讲述我的梦的同时,我深深地陷入已被忘却的童年时代中去了,当我沉默不语时,天色已经全黑,我把全部童年的故事给她和我自己叙述了一遍。她同我握别,将我弄皱的上衣抚抚平,邀请我明天再来让她作画,我感觉到她已经理解了我今天的失礼,也已经原谅了我。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接连在她那里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我呢,一动不动地坐着或站着,象着了魔似的,听着炭笔轻柔地划动,吸着淡淡的油画颜料的气味,除去知道自己呆在我所爱的女性近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而外,我再无别的感受。画室的白光飞向四壁,几只困倦的苍蝇在玻璃上嗡嗡叫,隔壁小房间里酒精灯的火焰在歌唱,因为每当我做完一次模特儿,她便要请我喝一杯咖啡。

我在家里经常想着埃米尼亚。我并不推崇她的绘画艺术,但这丝毫不触动或减弱我的激情。她本人是那么美丽、善良、明净、自信;她的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反倒在她勤勉的工作中发现一些英雄的精神。她是一位为生活而奋斗的女性,一位沉静、坚毅、勇敢的女英雄。再没有比回想自己所爱的人更无结果的事情了。这样的思想过程,好比某些民歌和士兵歌曲,简直是千头万绪,还连带着一段副歌,顽固地、不管是不是地方也一再反复着。

今天,这位意大利女性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也是如此,虽然不是不清晰,但却缺少许多细微的线条,而这样的线条在陌生人身上往往比在亲近的人身上反倒能够看得更加清楚。我记不起她的发式,她的穿着,如此等等,也记不起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当我想起她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黑发的形状高贵的女性的头,苍白而有生气的脸上有一双目光敏锐的不太大的眼睛,一张十分完美的弯弯的薄薄的嘴,显出饱经辛酸而换得的成熟。每当我回想起她和那段热恋的时光,我总要忆及在小山上的那个夜晚,暖和的风从湖上吹来,我哭泣、欢呼、发狂。我还总要忆及另一个夜晚,现在我就要讲到它。

我逐渐意识到,我非得以某种方式向这位女画家表白并求爱不可。如果她同我关系不密切,我本来可以冷静地继续尊敬她、为她忍受无言的痛苦。但现在我几乎天天见到她,同她交谈,跟她握手,踏进她的住处,这始终象芒刺在心,难以久熬。

正好艺术家们和他们的朋友举行一次夏日晚会。那是盛夏的一个温热的晚上,在湖畔一座漂亮的花园里,我们喝葡萄酒和冰水,听音乐,观赏用一串串长纸帘挂在树木间的红色纸灯。大家聊天,戏谑,欢笑,最后放声歌唱。一个可鄙的青年画家扮作浪漫诗人,戴一顶漂亮的扁平便帽,仰卧在栏杆旁,拨弄着长颈吉他在调情。比较知名的艺术家,不是没露面,就是不惹人注目地坐在年岁较大的人们的圈子边上。女士们中间,较年轻的身穿浅色夏装,其余的穿着日常邋遢的衣服在闲逛。一个年纪较大、长得很丑的女大学生尤其叫我恶心,她那剪发的头上戴一顶男式草帽,她抽烟喝酒,嗓门大,话又多。理查德同平常一样和年轻姑娘混在一起。我虽然内心激动不安,但很冷静,酒也不多喝,等着阿格丽哀蒂,她答应今天同我去划船。她如约来到,送我几朵鲜花,同我一起下了小船。

湖水平滑如镜,夜一般没有色彩。我驾着轻舟迅速地向平静而宽阔的湖面驶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这位苗条的少女,她舒适而满意地靠在舵手的座位上。高高的天空还是一片湛蓝,慢慢地把黯淡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驱赶出来,岸边或此或彼传来音乐和游园的欢乐人声。怠惰的湖水一口口吞着木桨,发出轻微的声响,别的船星星点点地撒在寂静的湖面上,模糊难辨。我很少注意它们,只是定睛凝神地望着这位女舵手,而表白爱情的打算,象一个沉重的铁环箍住了我的疑惧的心。这整幅夜景的美和诗意,扁舟一叶,星星,温和平静的湖,全都使我忐忑不安,我仿佛觉得背后是美丽的舞台布景,而我将在舞台中央演一幕温情脉脉的戏。我感到惧怕,这寂静又使我感到压抑,因为我们两个都沉默无语,我于是用力地向前划去。

“您真壮啊!”女画家若有所思地说。

“您的意思是胖吗?”我问。

“不,我指的是肌肉。”她笑了。

“对,我是够壮的。”

这样开场可不成。我伤心而气愤地继续向前划去。过了片刻,我请她讲点生平的事给我听。

“您想听什么?”

“都想听,”我说,“最好是一则恋爱故事。然后我把自己的告诉您,我唯一的一则。很短、很美,您听后会觉得可笑。”

“瞧您说的!您就讲吧!”

“不,您先讲!我的事您知道的多,您的事我晓得的很少。我想了解,您那时是真正地恋爱呢,还是您在这方面太机灵、太高傲,这正是我担心的呢。”

埃米尼亚思索了片刻。

“这可又是您的一个浪漫念头,”她说,“夜里,在漆黑的水上,让一个女人讲故事。可惜我不会讲。你们诗人惯于把什么美好的事情都挂在嘴上,并且不相信那些不怎么谈论自己感受的人也会有颗心。您可把我看错了,因为我不相信会有人比我爱得更激烈。我爱着一个男人,他已经对另一个女人负有义务,但他对我的爱依然不减,可是,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将来有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们通信,我们有时也会面……”

“请允许我问一句,这种爱情使您幸福呢,还是痛苦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哎呀,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我以为。爱情的存在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

我明白这意思,并且怎么也阻止不了有什么代替了回答象一声低微的叹息从我嘴里吐出。她听到了。

“哎呀,”她说,“您也已经懂得了这个吗?您还那么年轻呢!您现在愿不愿意也给我谈谈?不过,如果您真正愿意的话……”

“改天吧,阿格丽哀蒂小姐。今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真对不住,我败了您的兴致。我们要不要返回呢?”

“随您的便,我们划出多远了?”

我不再回答,而是飞桨击水,哗哗有声,仿佛东北风快刮来了。小船匆匆滑过水面,痛苦和羞惭在我心中翻腾,形成了漩涡,我在这漩涡的中心,感觉到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淌下,感觉到周身发冷。当我集中心思,想到自己险些扮演一个跪下请求却被对方以慈母般的亲切拒绝了的情人时,一个寒噤直透骨髓。至少这一场戏是给免了,剩下来的是痛苦,我现在可以甘心情愿地去受领了。我象着了魔似的向前划去。

上了岸,我匆匆告辞,留下了她一人。使这位美丽的小姐感到几分意外和诧异。

同方才一样,湖水平滑,音乐欢快,纸灯闪耀着节庆的红光,但我现在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讨厌和可笑。那个穿天鹅绒外套的家伙,还用宽丝带挂着吉他在炫耀,我真想把他打个稀巴烂才痛快。还要放焰火呢。多么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几法郎,把帽子压到颈项上,开始徒步远行,出了城,继续向前,走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困倦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小时以后,露水把我浸湿,我便醒来了,四肢僵硬,直打哆嗦,我又起身,走进邻近的村子。这还是凌晨时分。割苜蓿的人穿过尘土飞扬的小巷,睡眼惺忪的雇工从厩棚的门内呆呆地往外张望,随处可见农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该当个农夫,我心里这么说着,羞愧地穿过村子,疲惫地朝前疾走,直到阳光送来的最初的温暖允许我停下来休息为止。在一片新栽的山毛榉林子边的稀疏的草地上,我躺下身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一直睡到傍晚。我醒来时,满是春草香味的脑袋和四肢是那么舒适而沉重,唯有在上帝的乐土上久卧以后才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昨晚的联欢,荡舟湖上,这一切都远远地、悲哀地、声音渐消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象是数月前读过的一部小说。

我出走三天,让太阳晒黑我的皮肤,一边考虑着是否干脆走回家乡,帮我父亲锄二遍草去。

这样做自然不能消除痛苦。我返回城里以后,起初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女画家,可是长久躲避也不成,后来,只要她一看到我并同我谈话,一股辛酸就哽在我的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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