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春,我在苏联全境作了一次长途旅行。这时作出反响的保卫战参加者已有三百多名,应该访问他们,记录他们的回忆,在他们的帮助下把那些英雄的日子里发生的种种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人们对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及其参加者的兴趣到处都十分强烈,各边区、各州的地方政府对我提出的要求总是尽量予以满足。我事先把到达的日期以及居住在该州或该边区境内的原要塞保卫者的住址通知他们。保卫战的英雄们被召集到州成边区中心,我陪他们到工矿企业、俱乐部、学校、图书馆等地去演讲,余用时间就记录他们的回忆。我这样旅经了俄罗斯联邦、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二十多个州。

在这期间,有过多少次令人惊奇的会见、欢乐的相逢。出乎意料的发现啊!

有的战友战后第一次重逢了,他们在宾馆的门厅里扑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彼此伸手抚摸着对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朋友!……还活着!……我以为你骨头都烂成渣啦……”

有时完全分属两个团的保卫战参加者,彼此似乎素不相识,可是在一块儿一唠,却突然会发现:原来他们简直就是肩挨肩地战斗过,甚至连受伤都是一颗德国手榴弹造成的,而且是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背下了火线。这才惊奇而高兴地拍着对方的肩头:“原来是你啊!……哎呀,老天爷:……你还记得当年吗?……”

有时,当我们在什么地方做报告时,有的听众早已激动万分地在大厅出口守候着某一个要塞保卫者,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不止:他们在希特勒集中营里一块遭过罪,一块挨过冻、挨过饿,一块埋葬过死难的战友。别的听众怀着深切的同情把他们紧紧围在核心,妇女们掏出手帕擦眼泪,男人们窘促地眨着眼睛,移开泪光莹莹的眼睛朝别处张望。

第一次聚会是在库班的首府克拉斯诺达尔举行的。在库班,当年的要塞保卫者要比别的任何一个州都多,共有四十人左右。其中有三十人到了边区中心。市“克拉斯诺达尔”宾馆有一部分简直被布列斯特英雄包下了。别的旅客常常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这些人会面的情景。

瞧,乡村教师康斯坦丁·戈尔巴特科夫,高高的,瘦瘦的,长着个鹰钩鼻子,他一把把身高体壮的大力士伊万·米哈伊利钦科紧紧搂在怀里。米哈伊利钦科现在是卡尔尼波罗特农机站的总农艺师。

戈尔巴特科夫对围在周围的人叫道:“这是我的司务长……我们连的司务长!……”

瞧,阿纳托利·别索诺夫,弗拉季米尔·普扎科夫,尼古拉·佳普钦科,这三个“加夫里洛夫团”即第四十四团的战友,一下子围住了一个妇女—一这是他们已故指挥员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贝特科的妻子。她刚从阿宾斯卡亚村赶来参加这次会见。男人们满怀敬爱之情,把她的丈夫称做“恰巴伊”。瞧,布列斯特英雄中“克拉斯诺达尔卫戍部队”的首长加夫里洛夫也来了,他在热情地向自己过去同团战友的遗孀问候。整个宾馆充满了欢快热情、激动人心的谈话声。

当保卫战参加者高高兴兴地一道出发到挤满人的边区图书馆大厅参加演讲会时,沿途克拉斯诺达尔人目送着他们,彼此相告:“布列斯特要塞的英雄们出发了。”

他们要参加的活动实在难以计数:部队、学校、师范学院、知识普及协会、军官之家的晚会。边区武装部在这次晚会上向不久之前才获得奖赏的要塞保卫者们颁发了勋章和奖章。政治教育宫又举行了同全市劳动群众会见的盛大集会。

保卫战参加者在克拉斯诺达尔逗留了四天,最后由当地政府为他们举行了一次愉快的联谊晚餐会。这次晚餐会在“库班”大饭店举行,长长的餐桌摆成了□形,在餐桌旁就座的有宾客,也有主人——边区苏维埃和党委机关的工作人员。人们在肃穆悲痛的气氛中起立,向战斗中牺牲的战友默哀。接着,为活着的英雄,为他们的劳动成就,响起了一片欢腾的祝酒声。小小的吹奏乐队奏起了战前歌曲和《三个坦克手》、《共青团员送别之歌》、《我的莫斯科》等。然后,瓦休林斯卡亚村的着名康拜因手、原四五五团训练班学员瓦西里·乔尔内走到宴会厅当中,先跳了一个颇有哥萨克风格的热情剽悍的俄罗斯民间舞。这一下掀起了一个高潮,劲头越来越足,鞋跟碎步频踏,人们齐声鼓掌,喊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司务长同志”米哈伊利钦科、莉季亚·阿列克谢耶夫娜·贝特科、阿纳托利·别索诺夫、虽然只剩下独臂但还同运动员一样灵活的普扎科夫、克拉斯诺达尔边区政委切尔尼亚克将军都跳了起来。当半夜两点我同加夫里洛夫赶到车站去乘开往罗斯托夫的火车时,布列斯特英雄中的“克拉斯诺达尔卫戍部队”几乎全到月台为我们送行来了,”他们都是直接从晚宴上来的。

在罗斯托夫的军官之家,跟我们一道参加活动的有当年三三三团战士、罗斯托夫某工厂钳工康斯坦丁·科诺瓦洛夫,布列斯特车站保卫战参加者、电工伊万·伊格纳拉耶夫,亚历山大·菲尔的养母尼娜·斯捷潘诺夫娜·莫斯克维乔娃和战前四十四团的战士康斯坦丁·科米萨连科。科米萨连科当年是小车司机,给团长加夫里洛夫少校开车。如今他是罗斯托夫一家大运输公司的领导人之一。

这次晚会结束后我们回到了宾馆,科米萨连科笑着给我们讲了他两三个月前同加夫里洛夫会面的情景。

他从我的广播讲话中得知他的团长还活着,心里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往克拉斯诺达尔给他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也给加夫里洛夫带来了莫大的快乐。过去多年来,在和平时期以及在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严冬的危险的芬兰战争时期,他俩并肩坐车驶过成千上万公里的道路。他俩之间的关系不仅是汽车司机和乘车的首长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是真正的知心朋友的关系。如今通上消息之后,他们决定要尽快见面。

说也凑巧,加夫里洛夫不久便来到罗斯托夫。他率先给科米萨连科打了个电报,规定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科米萨连科依约按时来到宾馆。尽管加夫里洛夫在别处耽搁了大约有一个半小时。但科米萨连科还是耐心地等待。

就在此时,他的脑子里突然起了想检验一下过去的团长还能不能认出他来的念头。情况是这样的:这些年来,科米萨连科的外貌起了很大的变化。加夫里洛夫记得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年轻士兵,可如今这位过去的司机已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四十岁的男子汉,而且多来一直蓄着一把颇有风度的胡子。

科米萨连科请宾馆的值班员转告加夫里洛夫,就说客人没有等到他,已经走了,自己却坐到门厅一旁的沙发上。

又过了半个来小时,加夫里洛夫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门厅。他朝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大胡子膘了一眼,便朝值班员跑了过去:“在这儿等我的那人呢?”

他一听客人已走,便怔住了:“怎么走了呢?……”他心神不宁地追问了一句。“不可能的事。”他显然非常失望,情绪受到了破坏。科米萨连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请问,等您的是谁?”他问加夫里洛夫。

他茫然不解地朝这个不知为什么好多管闲事的大胡子瞅了一眼。

“是一个朋友……”他心情懊丧地把手一样说。

“是不是叫科斯佳?”科米萨连科顽皮地问。

“是的,是的!”加夫里洛夫突然来了精神。“您认识他吗?他在哪儿?”

“在这儿。”

“这儿是哪儿?请告诉我,他在哪儿?”加夫里洛夫急不可耐地要求。

“他就在这儿!”科米萨连科好容易憋住笑,用手指戳戳自己的胸脯。

加夫里洛夫神色沮丧地又打量了他—眼,稍稍向前一倾,凝神朝大胡子那张笑眯眯的脸瞅了两眼,缓步走了过来。

“不可能……”他低声嘟哝。忽然命令道:“喂,把胡子挡上!它真讨厌!”

科米萨连科笑着用手掌遮住了胡子。加夫里洛夫立刻高兴地喊了一声“科斯佳!”,朝他扑了过去。他俩在宾馆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深夜,话还是说不够。

刚巧也正是在这几天,哈尔科夫还出了另外一场科米萨连科的两个同团战友相会的有趣的事。

谢尔盖·杰明是哈尔科夫一家建筑企业的机械师,战前他也是四十四团的小汽车司机。当科米萨连科去修车或者休假的时候,他就代替科米萨连科给加夫里洛夫开车。这两个司机当然都是好朋友。杰明的另外一个要好朋友是团里的图书管理员尼古拉·别洛乌索夫。这是个长相标致、身材匀称的黑头发小伙子,晚上一有空闲,他俩总在一块儿闲扯。

不过,别洛乌索夫晚上有工夫的时候并不多。几乎所有空余时间他都用在了俱乐部里,他在戏剧小组一直是台柱子。他幻想有朝一日能到剧团去工作,朋友们都管他叫“小戏子科尔卡”。

杰明和别洛乌索夫一道在要塞服役。又一道在贝特科上尉的队伍里战斗。在防卫战的最后几天他们彼此失去了联系,被俘的时间各不相同,也没有再见过面。

十六年后的一个星期天,谢尔盖·杰明正在哈尔科夫的中心广场捷维列夫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很面熟。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把那人赶了过去,然后又从侧面兜了半圈,瞅瞅他的脸。没问题,正是尼古拉·别洛乌索夫。模样儿几乎一点没变,只是成熟了,长得还是那么漂亮,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一根白的没有。

杰明稍稍放慢了脚步,混进了别洛乌索夫身后的人群,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小戏子科尔卡”,便在人群身后躲了起来。

别洛乌索夫猛地停住脚步,惊奇地朝四面看看,没有发现杰明。他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便又朝前走去。这时二次听到了宝里宝气快活的声音:“小戏子科尔卡!”

这回杰明躲不及了。别洛乌索夫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那张笑容满面的脸,立刻把朋友认了出来:“谢尔盖!杰明!……从哪儿来?”

他们俩高兴得哈哈大笑,拍打着对方的脊背,当着好奇的路人立刻在广场上拥抱起来。

后来才知道,‘小戏子科尔卡”这个绰号如今已是名副其实了。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别洛乌索夫现在不仅是“小戏子”,而且是俄罗斯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的功勋演员,是奥尔洛夫剧院的台柱,这些日子是到哈尔科夫来巡回演出的。当天晚上,杰明同好多哈尔科夫人一道在座无虚席的剧院大厅里为自己的朋友和战友的演技大鼓其掌。

这次会面的情况是谢尔盖/杰明对我讲的。在罗斯托夫之行后的几天,我到了哈尔科夫。看来,这座城市里的“卫戍部队”数量也相当可观,而且还有一个“来自布列斯特的孩子”——诗人罗曼·列文。他在哈尔科夫的晚会上朗诵了他的《像章》和献给布列斯特保卫战参加者战后重逢的新诗《谁说英雄不会哭泣》,并赢得了一阵阵掌声。

按着,在扎波罗什和第聂伯彼得罗夫斯克,在鲁干斯克和矿都顿涅茨克——一座被矿井和煤矸石包围的城市——都举行了会见。来自顿涅茨州各地的七名要塞保卫者一致决定,今后他们在胜利日每年都要聚会一次——轮流在各家同家人一道举行。头一年这样的聚会是在捷尔任斯基区诺夫戈罗德镇举行的。原四十四团训练班学员伊万·连科在那边的阿尔焦姆矿上担任工长。全矿职工加上党政领导和工会组织都参加了英雄们的这次会见。从顿涅茨的布列斯特老战士在盛会之后给我寄来的照片来看,这次会见组织得颇带矿山上那种豪迈的好客之风。花园里摆上了长长的餐桌,席间整整一天都洋溢着充满友情的热烈欢快气氛。

在沿伏尔加河旅行的时候,我在萨拉托夫和重建的英雄城伏尔加格勒都同要塞保卫者见了面。居住在伏尔加格勒的布列斯特保卫战参加者维克多·亚古波夫老师和汽车司机约瑟夫·科索夫引导我游览了这座城市中许多值得纪念的地方。在阿斯特拉罕聚会的有五名要塞英雄,其中之一是米哈伊尔·沃罗年科,他当年担任过加夫里洛夫团里的副教导员,如今是失去了双腿的残废人。他来自遥远的马尔菲诺村,该村位于该州的腹地。不管这次旅行对他来说有多么不方便,但是一旦得知这是布列斯特保卫者聚会,他便要求务必把他送到阿斯特拉罕去。集体农庄让他坐进卡车驾驶室,把他送到了目的地。他参加了所有的活动,同志们每次都用手把他抬上了台。

高尔基和雅罗斯拉夫尔,沃罗涅日和奥廖尔,唐波夫和勃良斯克,加里宁和列宁格勒,斯摩棱斯克和莫吉廖夫——保卫战的参加者们到处都有旧友新交,他们在工厂和农庄、大学和中学、俱乐部和部队参加各种活动。这次连续几个月的旅行结出了丰硕的成果,那就是几十个笔记本记满了要塞保卫者的回忆。最后一站是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那里不仅举行了当地“布列斯特老战士卫戍部队”的集会,还举行了向要塞英雄、布列斯特游击联队的游击爆破手费奥多尔·茹拉夫廖夫颁发卫国战争勋章的隆重授勋仪式。茹拉夫廖夭患过严重的心脏病,不久前才刚刚康复。授勋仪式是在他家里举行的,同时还举行了一次宴会,参加者有要塞保卫战战友、现在的同事和武装部代表。这位曾颠覆过许多列希特勒军车的勇敢的游击队员并不是第一次接受战斗勋章。但这枚勋章是因布列斯特保卫战而获得的,对他来说就特别可贵,因为对于那些在要塞力战斗过的人来说,那次保卫战的悲惨的日子将永远深深铭刻在人们的记忆中,成为最珍贵、最亲切、最沉痛的怀念,也是人一生中所经历的最光荣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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