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不高,三十二岁上就已经开始发胖,一头乌发,一双慧眼微微流露出忧郁的神色——这就是团政委福明留在每一个熟人记忆中的形象。

没有灵敏的听力就万难做一个音乐家,不能敏锐地辨别色彩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如果对人缺乏体察入微、友好诚恳的关心,对他们的思想和感情、理想和愿望缺乏深入细致的了解,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党的政治工作者。而福明却完全具备这些品质。战士们刚一同他接触,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往往会眯起那双近视似的眼睛,凝视着交谈者的脸,耐心地听着对方,从不打断别人,仅仅从这么一个动作里头就可以看出他能深刻理解别人的需要,具有热情感人的同情心和真诚相助的愿望。所以,虽然福明仅在战争爆发前的三个月才来到要塞,但第八十四团的战士们都知道,谁都可以到司令部他那个小办公室去说说自己的不幸,谈谈自己的忧伤和疑难,而政委总是会帮你的忙,给你出主意,或者给你讲清道理的。

常言道,自家不过苦年月,哪知他人度日难,只有历尽艰辛的人才会倍加同情他人的痛苦。福明走过一条不平坦的生活道路,这无疑教会了他许多东西,首先是认识和理解人。

福明的父母是白俄罗斯维杰布希纳河畔一个小镇的铁匠和裁缝。他六岁时,父母双双谢世,于是他就寄养在叔父家里,从此开始了一个穷孩子寄居在一个穷亲戚家的生活。一九二二年,十三岁的福明离开了叔父的家,进了维杰布斯克保育院。

穷苦人家的孩子立世早。十五岁时,福明在初级学校毕了业,入了共青团,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他先在维杰布斯克一家鞋厂作工,后来又到了普斯科夫。在那儿。他被送到苏维埃党训班学习,不久入党,成了一名专业党的工作者——联共(布)普斯科夫市委的宣传员。

当年苏维埃党训班的学员——共青团员福明有一张照片,一直还保留到今天。这是一张二十年代末共青团员的标准像——头戴缀着红五星的遮檐制帽,身穿腰扎武装带的水兵制服,目光直视前方,显得那样执拗。这是保尔·柯察金的一个小弟弟,这批人虽然没有赶上国内战争,但也曾参加过特种任务部队,半夜一听警报就拿起步枪投入剿匪斗争,听到过富农的截筒枪射出的子弹在头顶呼啸;为了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他们也曾穿着用绳子绑着鞋底的肥大皮鞋在秋天的泥泞中跋涉过;他们曾冒着乌拉尔刺骨的寒风,在千里冰封的马格尼托工地森林中劳动,在荒无人烟的莽林中建设年轻的共青城。

那是物质生活贫乏而革命热情奋发的年代,是艰苦奋斗和充满自由理想的时代,是无情打碎旧世界和创造神奇新世界的时代。那个时代造就了优秀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的典型——党的英雄的普通战士。他们时刻准备着响应党的第一声召唤,投身到任何地方的战斗中去——到农村建设集体农庄,到北极地带去征服坚冰,修建第聂伯水电站的拦水坝,或者掌握战斗机飞行员的技巧。

福明正是我党队伍中这样一个忘我的普通战士。一九三二年,当党决定派他到军队从事政治工作时,他象士兵一样回答了一声“是!”,脱掉了党的工作人员的制服,换上了红军指挥员的服装。

军人四处飘泊的生涯开始了,从普斯科夫、哈尔科夫、莫斯科到拉脱维亚。新的工作要求他投入全副精力,坚持不懈地学习。他很少同家人——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在一起。白天,他巡视各下属部队,同大家谈心,晚上进办公室钻研列宁著作,攻读军事文献,学习德语,或者准备例行报告。这时直到深夜仍能听到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他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着将要发表的讲话,时而拢拢浓密的黑发,还情不自禁地哼起自己喜爱的歌子:”船长,船长,你微笑吧!”

他独身住在布列斯特要塞,心里一直惦着自己的妻儿,他们目前还在拉脱维亚他原来服役的小镇上。他早就打算去接他们,但繁忙的公务使他无法分身,而边境的局势已变得日益险恶,为亲人忧虑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要是家属能同他在一起,毕竟会轻松些。

战争前三天,六月十九日傍晚,福明从布列斯特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说,有些军人现在正把家属往内地送,问他该怎么办。

福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但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没有权利事先散布这种惶恐不安的消息。

“大家今后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他说,随后补充一句说他很快就要回去把家眷接到布列斯特来。

上文已经表过,这次他未能成行。六月二十一日傍晚,他没有买到火车票,拂晓时分战斗就打响了。在第一阵爆炸声中,军队政工人员福明成了指挥战斗的政委。

政委!这个字眼象一面闪耀着荣誉之光、布满了弹孔的鲜红军旗!我们的敌人是多么憎恶这个字眼啊!而对于我军战士—一苏维埃政权的保卫者来说,它又具有何等巨大的号召力啊!

我军的历史使这个字限增添了深刻而丰富地内容。在部队中,政委体现的是共产党员的智慧、诚挚和勇敢,他是战士们所热爱的党的战斗精神的化身。现在,每当我们回想起国内战争,回想起当时的红军战士时,眼前就会出现一队戴着勇士头盔般的布琼尼士兵帽的军人,而在这想象中的画面的最显眼的地方,在这群头顶红星的勇士们的最前列,我们可以看到一位身着黑皮甲克,手持短枪的质朴的形象——率领战士冲锋陷阵的政委。

政委这个人物贯穿在我军的全部历史中。苏联政府的特派政委奥尔忠尼启则、基洛夫和古比雪夫,恰巴耶夫的政委富尔曼诺夫。二十六名骄傲的蒙难者——巴库的政委们,“共产党员瓦尼亚”号上伏尔加水兵们勇敢的政委马尔金,在哈桑湖畔丘陵地带率领红军战士投入战斗的政委波扎尔斯基,卫国战争时期科夫帕克游击队的政委鲁德涅夫——这仅是其中的几个姓名,这些人用共产党员的意志和智慧,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使政委的称号变得对我们来说更富有传奇色彩、更光荣,而对敌人来说则更加可恨和可怕。

战前,福明只是一个职务上的政委。而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的拂晓,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委。

英雄并不是天生的,世界上也根本没有不知道畏惧的人。英勇精神——这只不过是战胜了恐惧的意志,这是比对死亡和危险的畏惧更强烈的责任感。

福明绝非一个久经考验、英勇无畏的军人。相反,虽然他已经穿着军装多年,但在他的性格中还有某种难以消除的非军人气质,这是未经战火考验的和平居民身上根深蒂固的东西。他同布列斯特要塞中许多其他指战员一样,没有参加过芬兰战争,对他来说,六月二十二日可怕的黎明是他平生的第一次战斗洗礼。

他只有三十二岁,对生活寄予无限的希望。他有一个心里觉得十分美满的家庭,有他非常钟爱的儿子,所以他一直挂念着亲人的命运,尽管从要塞保卫战第一天起,各种忧虑、灾难和危险就象一副重担立刻落到了他的双肩。

炮击刚开始不久,福明就同马捷沃相顺着楼梯跑向团司令部下面的地下室,这时那里已集结了司令部和各勤务分队的一百五十名左右战士。他的办公室里落下了一颗燃烧弹,他差点没能冲出来,跑到楼下的时候身上没穿外衣,还是战争打响时躺在床上的装束,腋下挟着一套军服。地下室里好多人也象他一样,都没有穿好衣服,所以福明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他也同大家一样,脸色苍白,提心吊胆地谛听着附近震撼地下室的隆隆的爆炸声。他显然也同大家一样,心里慌乱得很,低声问马捷沃相,是不是破坏分子纵火烧了弹药库,正在引起爆炸。他似乎害怕说出最危险的字眼——”战争”。

后来,他穿上了军装。领章上带四条杠的政委服装刚一上身,他刚用习惯动作紧了紧武装带,大家立刻认出了他。地下室里出现了一阵微微的骚动,几十双眼睛一齐集中到他的身上。在大家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无声的问题、听从指挥的强烈愿望和迫不及待采取行动的要求。大家把他看作是党的代表,是政委,是指挥员,他们相信只有他现在才知道该怎样行动,尽管他也是一个初经战阵缺乏经验的人,而且同大家一样。也是一个突然陷入可怕的战争风暴的凡夫俗子!询问和要求的目光立刻提醒了他,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个普通军人,而是政委。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惊慌和犹豫的迹象便从他脸上消失了,政委用平时那种镇定而平缓的声音下达了头几道命令。

从这个时候起,直到最后一刻,福明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政委。或许愤怒、绝望和对战友牺牲感到痛心的泪水也会溢出他的双眼,但那只能是在昏暗的黑夜,当时不会有别人看到他的面孔。当着大家的面,他总是面容严峻,镇定自若,对这场艰苦斗争的顺利结局表现出深刻的信心。仅仅有一次,在战斗间隙,在同马捷沃相交谈的时候,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才流露了出来。

“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死起来到底要轻松些,”他叹了一口气,对团委书记说。“谁要是知道他的死不会给别人带来灾难,那么他死起来就会轻松得多。”

他再没有说什么,马捷沃相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清楚政委在想什么。

他是名副其实的政委,在各方面树立了勇敢、忘我和谦逊的榜样。不过时过不久,他也不得不换上普通战士的服装:希特勒狙击手和破坏分子首先暗算的就是我军的指挥员,因此所有指挥员都奉命换装。即使穿上普通战士的服装,大家也能认出他——他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有时还亲自率领战士冲锋。他几乎彻夜不眠,同战士们一样忍受着饥饿和口渴的折磨,可是当搞到食物和饮水时,他又总是最后一个去领取,并严格监视,不允许别人给予他任何优待。

有几次侦察员搜寻了希特勒匪徒的尸体,把从德军背囊中发现的几个干饼或者小面包带给了福明。这些东西他自己一点不留,全部送到地下室,分给妇女和儿童。一次,几个口渴难忍的战士在伤员休息的地下室里挖了一个不大的水坑,每小时差不多能渗出一杯水,米尔凯维奇把头一份水——一杯混浊的脏水——拿上来给了政委,要他痛痛快快地喝下去。

时逢天气燥热,福明已两天两夜滴水未沾,嘴唇干裂,呼吸困难。可是当米尔凯维奇把杯子递给政委时,福明抬起失眠红肿的双目瞪了他一眼。

“拿给伤员去!”他哑着嗓子说,语气如此坚决,搞得米尔凯维奇一声不敢争辩。

在保卫战已进入尾声的一天,福明的手臂被一枚投进窗口的手榴弹炸伤了。他来到地下室包扎。当时卫生员身边正围着几个受伤的战士,卫生员一看到政委,立即走了过去,但是福明制止了他。

“先给他们包扎!”他当即命令说。随后他在屋角的箱子上坐下,一直等到轮到他包扎的时候。

福明的下落很长时间一直是一个悬案,传闻种种,莫衷一是。有的说政委在要塞战斗期间牺牲了,有的听说他被俘了。究竟怎样,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所以对这些说法都要画个问号。

直到我在加里宁州别尔区找到了前步兵第八十四团中士、现农村中学校长列布祖耶夫以后,福明的下落才水落石出。六月二十九日或三十日,中士列布祖耶夫和团政委同在营房大楼的一间屋子里。当时希特勒破坏分子已把大楼的这一部分用炸药炸毁,这里的指战员大部分死于这次爆炸,或被倒塌的墙壁压死,有些人侥幸活了下来,当他们被自动枪手从废墟中拖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结果都成了俘虏。政委福明和中士列布祖耶夫也在其中。

战俘恢复知觉后,在大批兵员的押送下,被驱赶到霍尔姆大门。一名讲一口地道俄语的德军军官在那儿等着他们,他下令仔细搜查每一个战俘。

根据福明的命令,苏军军官的所有证件早已销毁。政委本人穿了一件战士穿的普通扎趟棉袄和一件军便服,上面没有任何等级标志。他瘦弱已极,脸上长满胡须,衣服破烂不堪,和其余被俘人员毫无二致,所以战士们希望,他们能够把这个人的身份瞒过敌人,这样就能挽救政委的性命。

不料战俘中间却出了叛徒;这家伙之所以一直没有跑到敌人那边去,显然是因为怕吃苏军战士的枪子儿。现在机会到了,他决计在希特勒分子面前邀功请赏,于是诌媚地笑着从俘虏队伍中站出来,向德军军官说:“长官先生,这个人——不是士兵,”他指着福明,奉承地说。“他是政委,是个大政委。他吩咐我们打到最后,不投降当俘虏。”

军官下达了简短命令,敌自动枪手随即把福明拖出横队。战俘们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塌陷的眼睛盯着叛徒,射出了无声的威严的目光——一这家伙脸上的笑模样没了。一名德军士兵用枪托捅了他一下,他立刻泄了气,贼眉鼠眼地四下里睃了两眼,重又站进横队。

根据军官的命令,几名自动枪手包围了政委,把他带到霍尔姆大门外的穆哈维茨河边。一会儿,从那边传来了自动步枪的射击声。

此时,在离大门不远的穆哈维茨河边还有一批被俘的苏军成土。其中也有第八十四团的战士,他们认出了自己的政委。他们看见,自动枪手刚让福明靠要塞围墙站好,政委便举起了一只手臂,发出了一声呼喊,但呼声立刻被射击声所打断。

半小时后,其余的战俘也被押出了要塞。黄昏时分,他们被赶到布格河畔的一座小石头房子里,锁在里面过夜。

可是,第二天早晨当押送兵打开门锁,命令大家出去时,德军警卫发现少了一名战俘。在黑暗的屋角里,干草上倒着一具尸体:头一天出卖政委福明的就是这个人。他头向后仰,浑浊的眼珠子吓人地鼓涨出来,脖于上面青紫的指痕清晰可见。这就是叛徒应得的下场。

福明就这样牺牲了。他是布列斯特要塞的杰出政委,是战士,是英雄,是共产党的忠诚儿子,也是传奇般保卫战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人之一。

人民和政府高度评价了福明的功勋——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发布命令,追授他列宁勋章,此命令的抄件作为一件宝贵的纪念品,至令保存在已故政委的妻儿的基辅新居里。

而在布列斯特要塞,在霍尔姆大门旁弹痕累累的营房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大理石纪念牌,上面写着:团政委福明在此英勇就义,被希特勒刽子手所杀害。参观要塞的人络绎不绝来到这里,把花环安放在墙脚下,或者在纪念牌前献上一束朴素的鲜花,用这微薄的礼物来表达人民对英雄的感激和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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