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马捷沃们在埃里温分手之后,我返回莫斯科,而他则在启程前还要到他所领导的地质队探矿的山区去一趟,安排一下休假期间的工作。几天之后,我便在首都伏努科沃机场迎接了他。

参加布列斯特之行的一共有三个人。从莫斯科出发时和我们俩同行的,还有苏军中央博物馆的科研人员尼科诺娃。她早就在从事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这一课题的研究。但是途中我不得不同这两位旅伴暂时分手,并在明斯克逗留。因为已经查明,那里住着一个前要塞保卫者——马赫纳奇,因此我决定去见见这个人,并邀他随我们同往布列斯特一道活动。

马赫纳奇在白俄罗斯共和国《文学艺术报》编辑部工作。一见面我才发现,他竟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身材瘦削,有着一张白皙的、异常神经质的面孔,——当他讲起他在要塞中和后来被希特勒匪帮俘虏时的种种遭遇时,脸上不时微微出现疼痛的痉挛。马赫纳奇是土生土长的白俄罗斯人,说话时带着明显的乡音,还不时地夹着一些白俄罗斯词语。

他是在一九四一年严酷的六月事件前夕来到要塞的。战争前一星期,这个刚从步兵学校毕业的二十岁的中尉,和一批同时离校的同学得到了去布列斯特的调令。在这里他被任命为步兵第四五五团的排长,此后他立刻全心全意投入了新的指挥工作。

马赫纳奇和善而腼腆地微笑着,说话时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激动心情和一种使人打心里感到高兴的坦率。他介绍了战争第一天早上他的感受。那天夜里,他和战士们在本连营房睡觉,但是当他被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惊醒时,朦胧的暗影中可见四周闪现出爆炸的火光,弹片发出嗖嗖的尖叫,天棚上的石灰皮震落了,而在身旁的铺板上,受伤的战士在呻吟。耳闻目睹的一切可怕得难以言状,这个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年轻中尉慌恐地扑到铺板下面……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他为自己这种惶然无措的举动感到莫名的愧疚。他匆忙离开隐蔽的地方,开始召集战士。

在环形大楼的这一地段,营房被分割成一间间不相通的单间。敌人一直在疯狂地向四处扫射,因此要冲进要塞大院毫无办法。马赫纳奇只好带领战土凿穿砖墙,去和友邻连队汇合。后来,年轻的中尉同其他指挥官一道部署了机枪手和狙击手,组织了防御。整整一天他们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打退希特勒匪帮的进攻。马赫纳在看到身边的同志在不断流血牺牲,这才第一次开枪射击,打死了不少敌人。

次日,第四五五团的战士在自己防区发现了一个弹药补给库,从那里搞到了崭新的、涂着防锈油的自动步枪,这些枪支是战争前夕运抵要塞的。马赫纳奇以前从未使用过这种武器,所以他利用战斗间隙小心翼翼地爬到外面,想练习一下自动步枪射击。

他对着穆哈维茨河边的一棵树打了两三次连发,刚准备转身返回,突然腿上觉得象刀扎似的疼痛,紧接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他即刻转过身去,发现有人正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向他瞄准。于是,他毫不迟疑地举起了自动步枪。一串子弹射去,石头后面的射手便有气无力地垂下了脑袋。这时,马赫纳奇才发现,这个射手身上竟穿着红军的服装。

“打死自己人了!”他想。

马赫纳奇忍着腿部被击穿的剧痛,爬到石头跟前。想救助这个不相识的战士。不过,那人显然已经死了——子弹射穿了他的脑袋。马赫纳奇解开了他的衣领,想听听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原来红军服里露出了德军士兵的绿色军装。这是一个换上了我军服装的希特勒破坏分子。马赫纳奇呼叫了一声,战友们闻声从营房里跑来。中尉的伤势很重,子弹从脚后跟射入,由膝盖穿出。马赫纳奇已经不能战斗,于是被送到地下的伤兵室里。他在那里呆了几天,什么事也不能干,唯有从有时前来探望伤员的指战员那里才能听到一些关于保卫战进展情况的零星消息。

要塞保卫者的兵力不断减少,所以有一次当敌人在第四五五团防御地段发起猛烈攻击时,一名指挥员看了一下地下室,高喊道:“能开枪的都出来参加保卫战!否则我们就坚持不住了。”

伤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吃力地爬出地下室。马赫纳奇也爬上了营房。他最先看到门口附近有一挺压上弹带的重机枪,旁边有一个刚刚被打死,脸朝下躺着的机枪手。中尉推开战士的尸体,抓住马克辛式重机枪的机柄。他眼前只有冲锋之敌密密麻麻的绿色身影,耳边是机枪发出的仇恨的短促啦啦声。最后,他精疲力竭,失去了知觉。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俘虏。希特勒匪徒把他押到布列斯特南镇的战俘营。当时马捷沃相也押在那里。在战俘营里,一位来自要塞的军医、经验丰富的老外科医生马霍文科从他脸里取出了德军的子弹。手术后伤口几年一直没有愈合,马赫纳奇带伤结束了法西斯战俘营的生活,迎来了一九四五年获得解放的一天。回到祖国后他的腿伤才治愈,但一辈子成了轻微的破脚。

战后,马赫纳奇先是在明斯克州一个村当图书馆馆员,后来开始用白俄罗斯语创作独幕剧,并被录取为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的函授生,最后移居明斯克,调到编辑部来工作。

当我建议马赫纳奇前往布列斯特时,他欣然同意。编辑部给了他出差假,两天后,他同马捷沃相便象兄弟一样在布列斯特大地上拥抱了。

我们初访布列斯特要塞产生的印象,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和尼科诺娃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马捷沃相和马赫纳奇。他们眼含热泪,怀着无法掩饰的内心激动在草木丛生的废墟上徘徊,那是十三年前他们洒下鲜血的地方,是他们失去无数战友的地方,是他们历经艰险的地方……

我们来到要塞不久,当地组织了一次驻军指战员同一九四一年英雄保卫战参加者的聚会。

一九五四年八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于,数百人聚集在要塞中央大院。参加聚会的有布列斯特市民,有乘车而来的布列斯特驻军军人,有服役不多年的年轻士兵——他们在伟大卫国战争年代还是儿童,还有久经沙场、战功赫赫的前线军官——他们胸前闪耀着保卫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攻克布达佩斯、维也纳、柏林的战斗勋章和战斗奖章。

与会者在要塞大院中央草坪上站成一个很大的半圆形,背后矗立着半坍塌的弹痕累累的古旧教堂建筑,从前布列斯特要塞某团的俱乐部就设在那里。这座巨大的建筑物外观阴森可怖:墙上弹痕密布,门窗荡然无存,圆形屋顶被掀掉了,下面的石堆上因日久年深而草木丛生,左侧是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废墟,右侧靠近穆哈维茨河和布格河汇合的地方,可以看到捷列斯波尔大门的残迹,还有被摧毁的环形营房大楼那深红色的砖壳。

在大院中央草坪上,摆放着长椅和条桌,桌前坐着几位男男女女。十三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在要塞的光荣保卫战中,经历了可歌可泣、英勇斗争的日日夜夜。

同要塞保卫者一道来到这里的,有牺牲于当地的营长沙布洛夫斯基大尉的女儿塔尼灰,她是当地中等卫生学校的学生,还有指挥员的妻子阿尔希诺娃一尼基季娜和布蕾吉娜,在保卫战期间,她俩带着孩子守在要塞的地下室里,护理伤员。现在她们都住在布列斯特。

到会者屏住呼吸,眼含热泪,聆听了一九四一年要塞中发生的动人心魄的事件。马捷沃相和马赫纳奇介绍了战友的功绩,他们在敌众我寡的斗争中所表现的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对敌人不可遏止的仇恨和对祖国的热爱——凭借这种情感,要塞保卫者经受住了这场斗争中各种非人所能忍受的困难。英雄的形象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听众面前,年轻的士兵谛听着父兄的光辉事迹,脸上现出肃穆的神情。

随后,根据青年军人的要求,保卫战参加者带领他们参观废墟,介绍在难忘的日于里他们战斗过的地方。

“这就是我受到重伤的地方,当时我们正在反击法西斯匪帮的冲锋,”马捷沃相踏上穆哈维茨河水泥桥时说。

于是,大家不由自主地重新观察了这座桥梁:桥身已经被炮弹击毁,混凝土中的钢筋七扭八歪地露在外面。他们还突然发现,混凝土桥面满目疮痰;一米长的铁管护栏上,竞被射穿了几十个弹孔。

“这就是我们安置伤员的房间,”马赫纳奇走近营房北部杂草丛生的废墟,向参观者介绍说。“一辆德国坦克突然闯了进来,想要把所有的人都碾死。”

当想象到法西斯坦克兵令人发指的暴行时,年轻的士兵们不禁立刻横眉竖目,紧紧攥起双拳。

马捷沃相把一大批战士带到一座大楼的废墟前,当年福明政委曾委派他扼守这座楼房。这里剩下的只是高高的一堆碎石烂瓦,而在废墟周围,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原来的混凝土围墙和粗铁筋栅栏的残骸。马捷沃相曾率领战士隐蔽在混凝土围墙后面,以火力击溃了敌人的轮番冲击。不过,围墙逐年下陷,现在变得越来越矮,竟可以一步就跨过去了。

大家来到了围墙一角。

“这地方配置了我们的一挺机枪,”马捷沃相介绍说。“我们从这里向被法西斯盘踞的俱乐部的窗口进行射击。我想,在这片地底下一定能找到许多子弹壳。”

一个战士拿来了铁锹,动手挖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每一锹都挖出一些我军机枪口径的弹壳,这些弹壳因天长日久而发绿了。然而,这地方发现的何止是弹壳!

在翻出的泥土里,好象有一块白色的东西露了出来。马捷沃相见后立刻俯身将它拾起。那是一块人的骨头,正中有一个熏黑了的弹洞,边缘参差不齐。工程师默默地看着这片拾来的骨头,只见他面孔变得明显的苍白,手也轻轻地哆嗦起来。

“是我们的人,”他喃喃地说。“法西斯匪帮是要把他们的人埋在市里的。”

他抬起头,用热泪盈眶的眼睛环顾了一下围聚在身边的士兵。

“乱石堆下埋着不少遗骨,”他用颤抖的嗓音说。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觉得,面对此情此景,一切都在无言中了。但从年轻士兵庄严肃穆的面孔可以看出,今天他们耳闻目睹的一切,将永远铭刻在心中。一九四一年长眠在古老要塞废墟下的无名英雄,永远是他们学习英勇无畏精神的榜样,是他们为祖国履行军人天职的楷模。他们每个人现在都意识到,自己是这些英雄的战斗荣誉的继承者和保持者。

当大家紧紧挤在一起朝着士兵们乘坐的汽车走去时,一个战后曾在布列斯特服役近十年的超役军人奥尔洛夫准尉讲了一则他在要塞同前要塞保卫者相遇的往事。

这是一九五一年或一九五二年夏季的事情。当时,奥尔洛夫正指挥一部分士兵在中岛北部作业。一辆轿车——市里的出租汽车——穿过穆哈维茨河桥,驶进要塞。汽车在霍尔姆大门附近嘎然而止,从里面下来一位军官。他脱掉大檐帽,频频四面环顾,然后顺着营房缓步朝捷列斯波尔塔楼方向走去。奥尔洛夫的士兵就在附近作业。

军官在捷列斯波尔塔楼旁边停住脚步。这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少校,一头乌发夹杂着显眼的斑白发丝,表情严肃,轮廓鲜明。胸前密密挂着两排勋章和奖章,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少校脱帽伫立良久,凝视着废墟中的乱石,看得出来,他没有发现附近的士兵。土兵们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不相识的军官。出国服役或占领军中回国的军官,候车时从车站驱车前来参观这个有许多惊人传闻的要塞,是屡见不鲜的事情。士兵们对这类来访者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是,后来出现的情况却是异乎寻常,所以士兵们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陌生的少校突然悄悄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把佩带一枚枚熠熠生辉的勋章的前胸伏在满是灰土的灰褐色砖石上。一阵无法抑制的大声嚎哭传到了士兵的耳中。

准尉和两名战士当即走到军官跟前。

“您怎么了,少校同志?”奥尔洛夫关切地问。

听到这意外的问话,少校身体抖动一下,回头看了看。一看到战士站在跟前,他便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地上站起身来。只见他泪流满面。

“四一年我们在这个地方战斗过,”他用暗哑的嗓音说。

军官从地上抬起大檐帽,低下头发渐白的脑袋,默立着,他完全沉浸在回忆与思考之中,顾不得掸拂军装上的尘土。准尉却突然觉得窘不可言,仿佛他这种并非出于有意但却不可饶恕的行动伤害了这位老军人内心深处的情感。

士兵们怀着同情和强烈的好奇心看着少校,仿佛在等待他介绍那些使他难忘的日子。可是,少校再没有说什么。他又肃立片刻,用手帕擦干眼泪,向士兵和准尉行了个举手礼,然后快步向轿车走去。

“我很想打听他的名字,但不好意思张口。我发现他悲伤得很。他就这样离去了……”准尉最后说。

“看来,这场要塞保卫战一定还有别的幸存者,”一位军官若有所思地说。“只是分散在各个城市,所以没有人知道……”

这次聚会后第二天,我同马捷沃相、马赫纳奇驱车来到布列斯特的南镇。希特勒的一个战俘营从前就设立在这里,现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任何往昔的恐怖景象了。不过,一幢幢红砖营房依然矗立在那里,周围生长着茂密的大树。而在营房之间的一片空地_上,竖立着一座用矮墙围起的不高的方尖石碑,上面刻着:”为我国的自由独立而牺牲的英雄们永垂不朽!”

我们在方尖碑附近下了车,这两个男子汉便象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起来。马捷沃相一边哭一边回忆那些在希特勒战俘营同他共患难的同志。他说:

“他们已经不能走路……可是他们爬到我们跟前说:‘同志们,冲到铁丝网外面去,不要忘记我们,为我们报仇吧!’”

而马赫纳奇则眼含泪水,指着绿荫如盖的树木说:“那时树上一片树叶子也没有,都让战俘吃光了。”

这次布列斯特之行给我留下了许多难以忘怀的、简直可以说是震撼人心的印象。每天我主要同马捷沃相、马赫纳奇在要塞活动。此外,我还设法在布列斯特找到了在要塞中阵亡的指挥员家属——那些在难忘的一九四一年六、七月里同军人共同分担保卫战中各种重负的妇女和儿童。我同其中许多人进行了详细交谈,记录了他们的回忆。

我们在布列斯特逗留了一个星期,接着便动身返回。马捷沃相、尼科诺娃和我前往莫斯科,而马赫纳奇则回明斯克。

马捷沃相利用剩余的假期在莫斯科又稍事逗留。他要努力争取党中央重新审查他的党籍问题。原来战后马捷沃相一直没有恢复党籍,因此,想利用在首都的机会亲自为这件事奔走一下。不过,很快假期已满,他不待问题解决便被迫动身。几个月后,我收到他发自埃里温的一封很长的电报,他在来电中兴奋地告知我,他重又回到苏联共产党的队伍。

此行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读了自己记录的保卫战参加者和目击者的讲述,回忆在要塞中的所见所闻。需要细心比较各种回忆,去伪存真,把个别的、往往是零散的场面汇总成为具有逻辑联系的事件,彻底研究各个地段的防御过程。

于是,布列斯特要塞保卫战初期的情景便一步一步地更清晰、更连贯地呈现在我盼眼前了。

那么,保卫战初期要塞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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