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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骑着马慢步前进,因为鲁缅采夫的脚还没有痊愈。鲁缅采夫的黑马奥尔里克老是想迈开步子奔跑,可是给骑者控制着,不得不缓步而走,主人的怪脾气似乎使它很不开心。
不久他们进入了一座大森林,这座森林是用它西面边沿的一座小镇的名字命名的,称做:老里采格立克森林。
这座普通的德国森林按照军队的队形栽植着枞树和松树,甚至还编了号码,在这没有月亮的四月的夜里,它好象是荒芜的和不可通行的。
狂风在树枝中间怪诞地呼啸,象一个密探似的追踪着骑马的人们。在黑暗里时时显现出汽车、半履带式装甲汽车、大炮和坦克的轮廓,它们被掩盖着针叶,隐藏在林间小屋里,紧张地等待着。
这里显然也准备向桥头堡移动。
他们越接近奥德河,隆隆的排炮声变得越响越长。它起先低沉而遥远,可是一会儿后,变成了连续不断的怒吼,淹没了风的呼啸,把人们头脑里的一切思想,除了致命的危险这个思想以外,都驱走了。但是这个思想,不管它怎样可厌,不能使任何人在这座森林里停留片刻。炮声变得越来越猛烈,接着它停止了,以便在五分钟后,再用强大的力量轰响起来。
一会儿后,引擎和吼声——德国轰炸机群若断若续的沉重的胡胡声——和炮声打成了一片,那时候曳光弹的明亮的光流在夜空中掠过,探照灯的箭头发光了,高射炮弹一忽儿在这边、一忽儿在那边不断地爆炸起来。有几声震耳的爆炸声,天空升起了各种颜色的曳光弹的光流——从地上很慢地升到天空,仿佛欣赏着自己的美似的。
森林忽然终止了。房屋在路旁出现,这条道路变为一条村街。不过现在可以完全意识到森林是多么好;他们也许想在森林的边缘上再停留一会儿,即使一、二分钟也好,享受一下最后的安全的幻影。但是他们必须前进,走入这个轰响里,走入环彼岸正在燃烧的火焰中,走入在奥德河上空升起的充满震响声的破晓中。
越接近河边,周围的世界越显得可怕。在西岸熊熊的火光和正在升起的羞怯的朝霞的映照下,鲁缅采夫看见了那个地方,关于它在士兵中间流行着神秘的也许是不朽的传说。
这是一座跨越奥德河通到桥头堡的著名的桥。他们把它称做死亡桥和‘希特勒的毁灭’。
这座桥是驻扎在沿岸掩蔽壕和地窖里的工兵们——俄罗斯的工匠们,在河边森林里建造的。德国人十分明白,这座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里崛起于奥德河灰色波涛上的桥,具有什么意义。他们日日夜夜用远射程炮、军和师的炮轰击它,不断地出动他们所有的轰炸机队;重轰炸机队、中型轰炸机队、轻轰炸机队来轰炸它。
德国炮弹落在四周,拔去了桥椿,炸沉了一段桥梁,工兵们每次抢修桥时,无畏地在它那巨大的背脊上爬行,他们有的死了,但是其余的人并不停止工作。这是一座真正的不朽的桥,可是建造它的都是不能避免死亡的人们。
河畔布满了弹坑和壕沟。这儿有几门高射炮,高射炮师的战士们聚集在它的周围。壕沟里藏着打椿槌、巨蟒似的缆索、绞车和拖拉机。士兵们在被填了一半泥土的壕沟里吃早饭。
焦味、马尸、新刨光的木板、烟和沙拉油的混合气味,使人晕迷和发抖。
大桥的左右两边还有两座轻便的浮桥。白天它们被拆卸下来,浮桥船被藏在岸边的草从里,夜里它们又被放入水里。缆索叽嘎作响。有一支部队驻扎在棚屋里,等待着渡河。年轻的士兵们不安地细听着已经来临的保不住的寂静。
在桥边站着两个军官,他们警告着走上这座木台的每个人。
“快些,别停留!越快越好!”
桥面的木板有六公尺宽,没有栏杆,两旁有着缘饰。在渡桥上值班的士兵们都拿着不灭的小灯,虽然天色已经大明,他们也催促着不行或坐马车过桥的人们。
“快些,弟兄们,音乐会马上就要开始啦!”
这些人必须经常站在这儿,站在这个可怕的岗位上,他们对别人的关心感动了鲁缅采夫。
在朝雾里,桥面上忽然出现被打死的马的轮廓,忽然显现出打坏了的汽车的残骸——这是最近一次德国人的轰炸的后果。奥尔里克对人的尸体漠不关心,可是一看见马的尸体,它就惊跳起来。
在这座桥上,面对着死亡,完全没有可能把身子埋在土地里——不论在什么地方它是士兵们最后的避难所——世界就显得完全不同了,变得极端可恶了。在这里甚至最坚忍的和富有经验的人们也会失去幽默感。
在桥中央,轻轻的脚步声、车轮的轧轧声和汽车轮胎的沙沙声给增强着的轰隆声盖没了。几颗炮弹在桥右面的水里炸裂了。黑色的浪头飞得比桥还高,浪花和飞沫打湿了整个人群。桥版咯咯地颤栗着。惊心动魄的啸声切断了颤栗的空气。奥尔里克在原处跳起舞来。拼命想往深渊冲去。鲁缅采夫使劲勒住了它,接着回过头来看卡勃鲁科夫。他坐在马鞍上——矮小、神色紧张、脸色惨白——目不转睛地望着鲁缅采夫。鲁缅采夫对他竭力装出笑脸,固然,这笑容是多么难看啊。
“勒住,”鲁缅采夫说。
“是!”卡勃鲁科夫用颤抖的声音叫道。
人们继续前进了,尽可能地加速了步子。一辆汽车突然向左冲去,猛地装在另一辆汽车上。一颗炮弹落入了河里,就落在近旁,一个强大的浪头打湿了桥上的人们。人们惊退到旁边和后面:前面的路给两辆打坏的汽车堵住了。一个受伤的人号叫起来。这当儿响起了一个愤怒的、命令的声音:“镇静!”
桥中间站立着两位将军。鲁缅采夫认出其中一个就是西斯克雷洛夫。另一个是瘦弱的、苍白的、没修过面的和没有威风的少将,是一个建筑师和渡河司令,他的眼睛因熬夜而发红。
“把汽车推到河里去!”军事委员命令。
士兵们都奔去执行命令了。坐在一辆打坏了的汽车的司机座里的一个少校,走到将军跟前,把手举到帽沿,恳求说:“将军同志,我的车上装着迫击炮队的炮弹。”
西斯克雷洛夫什么也没回答。他注视着在汽车旁边非常紧急地工作着的士兵们。少校仍旧把手放在帽沿边站立着。西斯克雷洛夫突然急速地转过身来问:“干么您不去帮忙?”
少校连忙放下了手,开始猛力地把他的汽车推到了桥边。两辆汽车同时扑通一声掉入了水里。于是,人们、运输马车和卡车都迅速地继续前进了。
西斯克雷洛夫说:“快些,可是别惊惶!”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的呼啸声打断了他的话,但是西斯克雷洛夫继续在讲话。虽然在呼啸声和爆炸声中,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但是大家都望着将军,而他继续讲着话。当炮弹最后在河中不远的地方爆炸的时候,士兵们还是听得见那个匀静的声音继续在说:“……保持距离,别哭,懂吗?”
“明白了!”士兵们一致地喊道,他们都因为这些炮弹从旁边飞过而觉得异常高兴。
西斯克雷洛夫转脸对渡河司令说:“可是您,将军同志,我请求您不要自由主义:把任何妨碍交通的东西都扔到水里去!”
“明白了,军事委员同志,”工兵将军说,并且声音更轻得多地补了一句:“我坚决地请求您到我的掩蔽部里去。这里不安全。昨天夜里一个上校——旅政治科长给打死了。是的,我坚决地请求您。”
“你认为炮弹只对政治工作人员才是危险的吗?”
他们慢吞吞地向岸边走去,可是这当儿西斯克雷洛夫发觉了骑着马走过的鲁缅采夫,他认出了他,将军和他招呼过后,说:“关于您的那个俘虏,他们报告过我。一个有用的德国人。他让我们对于德军部署的看法得到了重要的校正。请向谢列达和他的女儿问好。我希望她在第二线里?”
“是的,将军同志,”鲁缅采夫回答道。他立刻恢复了他的一向出名的镇静,但是他的镇静程度在医疗营里疗伤的一个半月里显然是减退了。
一片烟云散布在渡桥上空。它越来越浓,浓厚的烟团遮没了这座著名的桥:他们听见德国轰炸机的胡胡声后,放出了烟雾。高射炮的吼叫声响起来了——一会儿后传来了苏联驱逐机的咆哮声。空战在高空云端上面的某处散开了。
可是鲁缅采夫已经到了陆地上,在桥头堡的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