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施奈德穆尔上空开始出现一批德国“J-52”型运输机,德国人都从地下室和拱道里跑到街上来了,扬着手帕欢迎。几十顶白的和红的降落伞纷纷离开了在城市上空盘旋的飞机。它们越降越低,在凛冽的寒风中颤动着。降落伞上都缚着箱子——显然是投给这座被包围的城市的弹药和粮食。

万籁俱寂,连机关枪也沉默了。鲁缅采夫因发寒热而颤栗着,他脑子里浮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我们的人今天夜里把包围解除了,那怎么办呢?”他不知不觉地从某种联想想起了以前在他眼里闪过的那张长满了胡髭的瘦削的脸。那个人好象叫做史威尔别,对啦,海尔麦特·史威尔别,第二十五步兵师的一个中士。他在受审的时候,用低沉的疯狂的声调这样说:

“在阴暗的矿坑里制造着一种秘密武器,它会拯救德国。”

“胡说八道,”鲁缅采夫大声说。他决定夜里跑到更高的地方去,作为对自己精神萎靡不振时的一种惩罚。侦察兵不能躺在一间屋子里,不闻不问周围所发生的事情!

他数了一下自己的手榴弹,一共四颗。手枪里有七粒子弹。好极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其中的一颗……他把留给自己用的那颗手榴弹取出来,那颗手榴弹是有记号的:它的木柄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疖,现在它给刨平了,但是还留着褐色的轮圈,使人想起这个杀人的东西原来是青翠的绿树。他把这颗手榴弹放在衣袋里,不跟别的手榴弹放在一起。

天黑的时候,鲁缅采夫从沙发上爬起来,把德国人的大衣披在肩上,慢慢地爬出去了。在走廊里他从衣架上取下了伞:当做手杖很合适。他细听了一阵不清楚的声响,开了门,这里寂静、黑暗而潮湿。他很缓慢地循着楼梯爬上去——与其说是出于小心,还不如说是由于伤痛而乏力。

在三楼鲁缅采夫看见了头顶的夜空:房屋的半层被炮弹削去了,楼梯上缺了不少的阶梯。上面和四周悬挂着铁梁,铁梁上还连着大块的墙。他攀住了一根铁梁,吃力地克服了这个障碍。

整个四层楼咯咯地呻吟着。在那些没有了墙壁的房间里放着一些家具:一把安乐椅和小孩的摇篮车。信号弹的闪光照亮了一个辫子挂在墙上的穿着一件淡蓝色衣服的洋娃娃。

在走廊尽头一扇通往阳台的门洞开着。鲁缅采夫往那儿走去,看见了一道太平梯。到屋顶大概还有两公尺。鲁缅采夫用两只差不多僵硬了的手攀住一根潮湿的铁梁,开始往上爬。

这里的屋顶是完好的。稍远有一个黑黝黝的洞。风在怒号。鲁缅采夫直起身子,站在烟囱旁,努力想看见或听见什么。可是周围十分寂静。哪怕是一排发光弹也好,哪怕是一阵隆隆的炮声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鲁缅采夫坐着等待天亮,屋顶的铁被他的脚一踏,微微有点儿弯曲了,于是鲁缅采夫想起了他小时候怎样喜欢爬屋顶,高兴地把铁敲得丁当响。他自以为是一个侦察兵或游击队员,躲在烟囱后面,然后又慢慢地从它后面爬出来……

时光过得很慢,月亮从云里出来了一次,可是马上又躲进去了。雪花飞舞着,什么地方的一堵墙倒塌了。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滚过了僻静的半毁的街道,在远处消失了。鲁缅采夫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差不多什么也不想,只是等待着。天气越来越冷。下面的什么地方有人咳得很厉害。后来天色微微发白,夜的黑暗往黑沉沉的街道方面退去了,那儿越来越暗,同时别的地方仿佛都在褪色,所有景物都变得越来越明显了。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在塔尼亚那边的森林后面,出现一片长长的、浓厚的、橘黄色的霞光。西方还沉没在黑暗里,而东方那片橘黄色霞光已经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渐渐地消失了它的阴暗的色彩,变成了黄色,并变得暖和了。

鲁缅采夫静静地坐着,等候西方明亮起来。西方的地平线上也渐渐地亮了起来。

鲁缅采夫站了起来。他第一次从敌人后方这么高的地方望见苏军的阵地。堑壕沿着一片小高地的斜坡蜿蜒着。微小的人们在远远的工厂建筑物中间象蚂蚁似的跑来跑去。鲁缅采夫辨别不出他们的脸,他觉得他在旭日的光辉里觉察出望远镜片闪沙发光。

鲁缅采夫发着高热,他的伤腿也在剧痛。可是他感觉不到,他被别的更强大的力量支配着,他已经不是孤独的,不是失落在敌人中间的了。他高兴得发抖爱科学,并为自己的人民、人民的领袖和领袖所创造的无敌力量而骄傲。在高热的半昏迷的状态中,他觉得好象不时在被打坏了的德国人的房屋的顶上,而是在遥远的伏洛恰叶夫山岗上,他就是那个永远精神焕发地站在那儿的旗手。

苏联士兵们用手推动着大炮,娴熟地把大炮直接拖到工厂建筑物跟前。从上面望下去,好象士兵们都变受了神灵的庇护,都是刀枪不入的。德国人机关枪的火力和炮火越来越猛烈了。我们的士兵都卧倒了,可是他们又爬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爬起来了,可是鲁缅采夫在上面望不见这一点。他们好象许多黑点,时隐时现。他们跑过去了,顽强地爬着,奋勇地向前移动,消失了,又从弹坑里、砖堆后面出现了,消失在屋子里了,突然间在最意料不到的地方和最意料不到的时候又跳出来了。

吊着两具尸体的灯柱被炮弹击倒了。

战斗的一切声音——浮士德巴达龙的吼叫声、房屋倒塌的哗啦声、迫击炮的咳嗽声——中,在鲁缅采夫耳朵里特别近和特别响的是那挺已经声嘶力竭的机关枪的咯咯声。这就是鲁缅采夫昨天所发觉的那挺大口径机关枪,它配置在离他二百公尺的十字路口上,一座房子的底楼里。

鲁缅采夫循着他爬上屋顶的原路走下来。屋内还是黑沉沉的。他觉得,他好象在狂风暴雨肆虐的时候,躲在下层船舱里一样。

鲁缅采夫把自己的战斗帽塞进了衣袋,穿上德国大衣,扣紧了钮扣,拄着阳伞走下楼梯,走到院子里。

一个年轻的德国姑娘头上顶着包袱,在他跟前跑过。她向他说了句什么,可是他径直向前走着。姑娘不见了。

他咬紧了牙齿一瘸一拐地走着,翻过了一堵围墙,到了另一座院子里,那儿也有几个德国人在忙碌,大半是老头儿和老婆子。他打他们身边走过,又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跛得很厉害,向他问了些什么。他默默地走着,不理睬这些德国人。依靠阳伞的帮助,咬紧牙齿,从容地翻过了下一堵围墙。

这就是架着一挺机关枪的那座原子。

这儿临街是一道栅栏,沿栅栏掘了一道堑壕。有一道交通壕从堑壕通到院子,向左伸展,而在小园子里终断了。在交通壕里站着两个德国人,他们拖了一支箱子,显然是弹药箱,现在他们停下来休息。这个扣紧了大衣、不戴帽子、淡黄发蓬乱的跛子的脸上有某种东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毫不动摇地从他们旁边走过,直到这两个士兵落在他后面的时候,他才想到,从大衣的缝里可以看见苏联的军服。因此他放满了脚步。

他板着脸,慢慢地走进院子,觉得德国兵的逼视使他的后脑发冷。不,他们什么也没有发觉,并且也没有叫他。

幸而这个时候炮弹在四周爆炸起来了。每个人都在可能躲避的地方躲了起来,两个德国兵也跑了:显然俄国人逼近了。只有这个淡黄头发蓬乱的人,慢慢地走过院子,朝洞开着的后门走去。

鲁缅采夫走进屋子,立刻看见前面有一段阶梯通到楼上,另一段向左通到下面。再过去些,靠左有一扇门通到底层。就在那下面有一挺机关枪狂吼着。泥灰从天花板上纷纷落下来。

鲁缅采夫打开门走进去,随手把门掩上,靠着门柱歇了口气,并让伤腿休息一下。接着他向半明不暗的地方张望了一下,伏在机关枪上的两个士兵的侧影在地下室窗子上显得很清楚。鲁缅采夫沿墙向右边走过去,背贴着墙,接着就站住了,预备好了手榴弹。机关枪咯咯地吼叫着,地下室微微颤动。

鲁缅采夫把一颗手榴弹扔了过去,自己伏倒在地上。爆炸震撼了整个屋子,把鲁缅采夫抛在一边,震聋了他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清醒过来了。预备好第二颗手榴弹,一边慢慢地向窗口爬过去。德国人在十字路口狂本乱窜。他朝他们扔了一颗手榴弹,接着又扔了第二颗手榴弹,他沉吟了一绘,从衣袋里掏出最后一颗有记号的手榴弹,也向街上,向一群逃跑着的德国人扔过去……

丘霍夫上尉带着自己的连队穿过院子向柏林那大街冲去时,看见了手榴弹的爆炸,心里嫉妒地想:谁施展了妙计,抢先冲进城来。但是他不放过这个突如其来的援助,奋力向前冲去。连队占领了十字路口,继续向临近的街道推进。

在一所房子的地下室里,士兵们发现了失踪了三天的师侦察队长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他受了伤,而且非常衰弱。在地下室里还躺着两个给手榴弹炸第的德国兵和一挺被炸坏的机关枪。

人们抬来了担架。

“您会恢复健康的,”丘霍夫向他告别道,“我很高兴您还活着。”

攻城的战斗又延续了两昼夜,到第二天晚上枪声停止了。出现了一队德国运输机,用降落伞投下来牛油和干酪,这使士兵们很高兴。

晚上出奇地暖和。他们在兴登堡广场跟由南面攻入的各个师会合了。

从巍峨的确大教堂后面出现的这个师的士兵里面,丘霍夫认出了红胡髭的西伯利亚人——他的马车上的“乘客”。红胡髭也马上认出了上尉,并向他敬礼。

“还活着啊,”丘霍夫说。

“当然喽,”红胡髭答道,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擦着淌汗的前额。

“现在还死可太可惜啦,我们到柏林去吗?”

“到柏林去,还得等一等,先得攻下施奈德穆尔。”

“施奈德穆尔?施奈德穆尔已经攻下了……”

红胡髭去归队,在废墟中间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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