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尼亚得知鲁缅采夫到医疗营来过,她的高兴是这么明显,以至连那个报告她这个消息的女护理员也觉得有点儿难为情。

“老相识,”塔尼亚愉快地解释说,“几天前我们偶然碰到过一次。”

凭这些特征:阔肩膀、蓝眼睛,以及照这个女护理员所形容的,一个可爱的少校,不难猜到这个人就是鲁缅采夫,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可是从这个机敏的姑娘不安的脸色和少校很快的离去这一点看来,塔尼亚知道谈话不妙。她凝眸瞥了姑娘一眼,就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开了。象往常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开始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如果他一下子就相信什么鬼话,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做朋友了。

塔尼亚仍旧好几次感觉到她在等候什么人。她终于明白了,她希望鲁缅采夫再来。

那时候战斗正在进行中,医疗营里全体人员都精疲力竭了。

尽管如此,在两次手术的空隙中间,当女护理员正在把器械消毒的时候,塔尼亚一边等待着,一边不知怎的,甚至出其不意地用冷淡的口气问她:“为什么少校不等一会?”

这个女护理员装出天真的样子回答说:“我告诉他,您出去了……他一句话也不说,立刻就拍马飞跑……”

塔尼亚一边在亮光下检查一瓶输血用的血浆,一边更冷淡地探问:“我上哪儿去他也不问一声吗?”

女护理员明白了,最使塔尼亚关心的正是这一点,她原本想含含糊糊地回答:让这个性急的家伙去难过。可是她忽然怜悯起她来,于是恳切地说:

“什么也没有问……我没向他说过什么,我向您保证。”

几辆汽车驶进了村子,它们是来运送伤员的。塔尼亚到医疗排去了,她跟玛莎一起检查伤势严重人,以便确定他们是否“可以运送”。她也走到卡里斯特拉特·叶伏格拉福维奇跟前。

“您也是这次走,”她说。

伤员们检查过后,卫生员们就把他们一个个抬出去了。塔尼亚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从她自己的一份配给中拿出一包糖果,塞给“马车夫]带着在路上吃。他羞怯地谢绝,后来收下了,说:“谢谢,军医上尉同志,我永远忘不了您。”

由于房门不断地开启,房间里很冷。

塔尼亚说:“您还记得那个跟我们一起坐马车的少校吗?他昨天到这个医疗营来过……”

“马车夫”得意洋洋:一个主要的外科医生坐在他旁边,当着其余的伤员们的面,随便地跟他谈话。他问:“哦,近卫军少校情况怎么样?他是个好人,很诚朴。而且他懂很多东西。德国话说得很好,是吗?他好吗?”

“很好,”塔尼亚说,她也兴奋地谈起鲁缅采夫来了,仿佛她和他见过面,长久地谈过话似的。

“要是他再来,我就告诉他,说您在这里住过……”

“他会来吗?”“马车夫”问,然后自己作了回答,“当然会来……要不然您上他那儿去……这会叫人高兴……”

塔尼亚脸红了,她问“马车夫”还需要些什么东西。他要一支铅笔,想“在路上练习用左手写字”。她给了他一支铅笔。

他由一个女卫生员扶着,向一辆公共汽车走去。不多一会,汽车开动了,可是塔尼亚依然战着。她黯然伤心,以为鲁缅采夫不会再来了。现在“马车夫”又走了——她觉得她跟鲁缅采夫最后的联系也中断了。

玛莎在伤员们运走后,找到了鲁特科夫斯基,她愤怒地对他说:“您看见柯尔切娃没有?她的脸色那么难看,站也站不稳啦!您哪怕让她休息几小时也好,真是岂有此理!”

第二天,鲁特科夫斯基让塔尼亚休息。她已经很疲倦了,这一点每个人都看得出。

因为“闲着没事”,塔尼亚整个早晨都在村子里遛跶,她不知怎样做才好。后来她想起了“马车夫”的劝告。

“真的,为什么不到鲁缅采夫那儿去一趟呢?”她心里想。不,她不会在他面前辩白,她对他的猜疑只字不提。她在什么地方和谁见面,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只知道他到医疗营来过,但是没有见到她,所以她决定去回访。

塔尼亚作了这样的决定后,突然高兴起来,并且觉得自己非常勇敢而且独立不羁。

她穿好衣服,为了壮胆,在腰间挂了一支小手枪。她离开医疗营,穿过树林,望大路上走去。一个运送“一、二、三”的快乐的司机让她搭车,不知为什么他给炮弹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

在师部里她仔细地询问了邻近几个师的驻扎地。作战科长高兴地给他解释了情况。

“我们就在这儿进攻,”他用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指示着,“这儿是谢列达……而这……”

虽然这位中校仔细地给她解释着前线业已形成的态势,可是她却不再用心听了。她暗暗记住了谢列达将军的司令部所在的那个村子,打算要走了。可是通讯科长把她留住了,他向她诉说自己的一支伤腿很痛。跟着别的病人也出现了,因此塔尼亚一直忙到中午。

她终于离开了村子。在这儿她搭上了一辆属于谢列达将军师里的汽车。很星云,汽车是开往司令部去的。塔尼亚在一条村街中间跳下来。在一所宅子旁边停着一辆“爱姆卡”。

塔尼亚走到一个在修理引擎的司机跟前:“请问,”她说,“你们的侦察兵驻扎在哪儿?”

司机问:“您是从哪儿来的?”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可是这当儿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戴着高加索皮帽、蓄着一撮黑胡髭的身材高大的将军。谢列达看见一个披着长长的德国防水披肩的年轻女子,微微吃了一惊。

“您找我吗?”

她回答道:“我找您的侦察科,”她大胆地正眼望了望他,又说,“我要找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

“请进来,”将军沉默了一会说。

她跟着他走进了屋子。他们走过一条很短的走廊,坐在窗下的一个士兵看见他们走来,跳起来立正。他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这儿没有一个人。在一支小柜台上放着一架战地电话机。

将军站住了。

“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他追问了一句,又沉默了,然后邀请说:“请坐。”

她仍旧站着。

“请坐。”他又严厉地重复了一遍,一边在桌子上的图囊里面翻寻起来,仿佛打算从那儿找出近卫军少校鲁缅采夫似的。

在他奇怪而注意的目光下,她忸怩不安起来。她认为解释一番是必要的。

“我跟近卫军少校,”她说,在椅角上坐下。“是老相识,还在一九四一年就认识了。我们曾经在莫斯科近郊一起冲出了包围圈。几天前鲁缅采夫同志到我的医疗营里来过,而这一次,可以说,是我的回访。请您不必费心,我自己会去找侦察科。我打搅了您,请原谅。”

塔尼亚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很关心别人的将军顽固地一言不发。她一边解释着自己来访的原因,一边望着他的图囊。她终于抬起头来,跟将军的目光碰上了。突然她看见了一种东西,使她说不出话来。这对聪明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忧郁的眼神。

将军说:“鲁缅采夫大概阵亡了……事情是在昨天发生的。”

电话铃响起来了,可是将军并不去拿听筒,电话不断地响着。

“我很难过,”她说。

她依然坐着,虽然她知道该走了,不能再坐在这里打搅师长了。可是她没有力气站起来,而且什么也不想做,甚至也不愿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屋子里寂然无声,只有电话铃在顽固地响着。

她终于站了起来,说了一声再见,就出去了。

在街上,一阵神经性的寒颤攫住了她,她的牙齿格格地响得那么厉害,以致直到她走过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军官们身旁的时候,这才勉强抑制住了颤抖。她想找个地方独自坐一会儿,可是在所有的屋子里大概都有人。

这时候,她的视线落到一所附有庭院的奇怪的棚屋上,它的四周围绕着有刺的铁丝网。那儿阴暗而寂静。她走了进去,在铺在地上的干草上面坐了下来。

牙齿格格地响得更厉害了。

“别发疯,”她对自己说。她抬起头来,看见墙上用木炭和粉笔写的几句话:墙上写着:“我们永远脱离不了这个苦海。永别了,我的故乡沃伦!”“亲爱的妈妈……”一句话是这样开始的,可是其余的都很潦草。这儿还有许多用各式各样的笔迹写的“斯大林”。

这个关于几千人的无尽痛苦和希望的提示,异常有力地感动了塔尼亚。这个提示使她伤心,同时也使她的心感到轻松。她走了出来,在街上慢吞吞地走着,悲伤地啜泣,看见任何人不害羞了,对过路人的惊讶的脸色也不加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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