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丘霍夫的轿式马车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的时候,鲁缅采夫又回过头来看了将军一眼。西斯克雷洛夫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眼睛。“累极了吧。”鲁缅采夫想。正在这个时候,西斯克雷洛夫带着一种或许是憎恶、或许是执拗、差不多令人不可捉摸的感情,把头一抬,睁开了眼睛,并且转过脸来向坐在身边的坦克将军问:“你从乌拉尔那边来,要很久吗?”

少将冷不防这个问题,楞了一下,回答:“四天。我们领到武器后,马上就坐上了军用列车。”

“你们用四天工夫就走完了全部路程吗?”

“是的。”

坦克将军畅快地笑了,补充说:“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命令,给我们布置了一条‘绿街’。”

西斯克雷洛夫振奋起来了,他转脸对鲁缅采夫说:“少校,你知道‘绿街’是什么意思?”

鲁缅采夫困惑地把两手一摊,于是西斯克雷洛夫开始解释说:

“这是一条全是绿灯的道路。在每个换车站上都停着升火待发的马力强大的火车头,火车头调换后,军用列车就飞也似的穿过绿灯的行列。奔向下一个换车站。在全部路程中没有一只红眼睛,没有一次障碍——道路是畅通的。这就是组织。”

“检查员们。”少将骄傲地补充说,“沿车厢飞奔。这不是坐火车,而是飞行!最高统帅的命令就是如此!我直到现在还有点儿迷迷糊糊……”

一片沉默。荒漠无人的村子在汽车的窗前掠过,这些村子里的狗在吠叫,无人照管的母牛在溜达。朔风怒号,雪花飞舞。

他们驶入了一座小城,这里有铺着石子的小街和有着高高的瓦屋顶的两层楼房。

西斯克雷洛夫问道:“我们的卫队在那里怎么了?落后得不太远吧?”

副官向后面的玻璃窗望了望,半履带式装甲汽车还看不见。

“等一会吧,”西斯克雷洛夫说。

司机把汽车停在小广场上。西斯克雷洛夫打开车门,从汽车里跳了出来。其他的人也跟着他下了车。他环视四周,高声地自言自语说:

“这好象是伏罗别耶夫的阵地。”

鲁缅采夫兴致勃勃地望着黑黝黝的广场和朦胧的房屋的轮廓:塔尼亚就在伏罗别耶夫上校的师里服役。因此鲁缅采夫觉得这座沉没在黑暗里的偏僻小城是值得专心注意的。

其实这是一座平凡而索然的小城,充满夜间的沙沙响和各种声音。脚步声、士兵们轻轻地说话声、哨兵们遥远的吆喝声,每个院子里都有马儿在嘶叫。

西斯克雷洛夫将军聚精会神地沿着人行道徘徊。他那坚实的脚步在广场狭小方地中发出回响。末了他在耸立于广场中央的一座纪念碑的黑硬旁边停住了。将军开亮了手电筒,大家都看见在石座上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铁鹰,下面是刻在石头上的和环绕着桂叶圈的数字“一八七〇-一八七一”。

将军熄灭了手电筒,四周显得很暗。

将军说:“这是感恩的同胞们为色当的胜利者所建立的,城市虽小,却爱夸耀……”

汽车的前灯的光扫过了拐弯处。半履带式装甲车一驶进广场,马上把整个广场——连同市政厅的尖形屋顶、盖着雪的喷水池和纪念碑上的铁鹰——都照亮了。车头灯马上熄灭了。从黑暗里跑出来一个中尉,他是自动枪手的指挥员,鲁缅采夫从他的肩头看见了齐比列夫的脸闪了闪。

将军问:“我们行驶得不太快吧?”

“稍微慢些就好了。”中尉直率地说。

“就这样吧,”将军说。

除了中尉以外,大家都微微一笑。中尉很年轻,他认为在执行重要任务的时候笑是不适当的。而且他不满意“就这样吧”这种模糊的话语,所以他仍旧站着,等待着明确的回答。

“我们就开得慢些吧,”西斯克雷洛夫说。

大家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汽车开动了。

“会抽烟的人,可以抽烟了。”西斯克雷洛夫突然说。

坦克将军和上校都高兴地抽起烟卷儿了,鲁缅采夫掉过头来,借着这些微小的火光又看见了军事委员半合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打盹儿。可是,不,他并不是在打盹儿。过了一会儿,他振作起了精神,好象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似的说道:

“但是德国人还相信希特勒的宣传。看看那些村庄:差不多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德国无线电广播叫嚣着俄国人侵略的恐怖,号召老百姓都逃到西方去。他们都逃了。我们的情报机关传来关于这种逃跑的可怕的详细情形。人们冻死、饿死。希特勒显然决心要把至少半个德国跟自己一块儿拖入坟墓。就象野人国王一样,把活的人都拖进自己的棺材里,使那个世界也有他的臣民……”停了一会儿后,西斯克雷洛夫又说道:“可是现在我们重临波兰的领土啦……”

汽车在潮湿的道路上奔驰,在它后面留下了车轮的痕迹。雪花在车头灯的亮光里旋转,仿佛它们遭到了以外的袭击而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窜似的,由一批又一批新的雪花代替了它们。鲁缅采夫紧张地朝黑暗里张望着,生怕错过必要的转弯。虽然他认识路,可是上次他到坦克部队那儿去是在白天;夜间一切东西似都变了样,都变得不可认识了。

拐弯处没有了。可是按照他的计算,这时候应该转弯:在一所小礼拜堂后面穿过一座小林,在那儿立刻向右转。可是现在既没有小礼拜堂,又没有小林。他悄悄地瞥了一下里程表——他们已经行驶了六十八公里:鲁缅采夫在动身的时候,已经查过里数,他向来是这样做的。

“难道错过了转弯吗?”鲁缅采夫心神不安地想。

夜间在不大熟识的道路上行驶时,一切东西都好象失去了它们的特征。道路似乎比白天更阔,而两旁的树木也似乎比白天更高。

“其实,”鲁缅采夫安慰着自己,“还没有到那个转弯的地方,因为汽车行驶很慢,司机惟恐载着自动枪手的半履带式汽车跟不上。”

可是,里程表上已经表示出七十七公里。鲁缅采夫可真的急坏了。

“里程表怎么啦?在走吗?”他装出冷静的样子问司机。

“走得不大准,”司机低声答道,“应该修理一下,可是现在怎么也抽不出时间,老是东奔西跑……”

鲁缅采夫轻松地吁了口气,斜眼看了一下将军。将军直视着前面。他的鼻梁上现出一条深刻的皱纹。盼望已久的小礼拜堂,随后是小林,都从旁边掠过去了。鲁缅采夫说:“向右转弯。”

小城出现了。在这儿,鲁缅采夫庆幸自己有计算街区的习惯:在城市里最难摸清道路,常常不得不在巷子里乱兜圈子。的确,鲁缅采夫的经验和本能救了他,他差不多总是感觉到必要的转弯。可是,除此以外,在这种场合,少校有自己的“办法”:他有一种无意识地算出转弯的习惯。

“第五街区在右边,”他想起来了,“然后第三街区在左边,之后,第一街区在左边,在那儿出城驶向公路。是第五街区还是第六街区呢?对啦,第五街区——在转弯上有一支托架和一盏被打坏的街灯。”

“向右,”他对司机说。

汽车转俩弯,驶到了第三街区,鲁缅采夫说:“向左,”之后又说:“向左。”他得意洋洋地指挥着,以补偿他刚才所受到的惊惶。房子越来越少,后来它们完全看不见了。他们驶过一座森林。

“您在这条路上走过几次?”将军突然问。

“一次。”

“出色的记忆力,”军事委员称赞了他一句,并问:“您在塔拉斯·彼得罗维奇那儿很久了吧?”

“一年半。”

“那么,布格河和维斯杜拉河之间的白天搜索是您组织的吗?”

“是我。”

“我记得这件事。智慧的行动。您是党员吗?”

“是。”

“战前您做什么?”

“中尉。”

“啊,您是一个军事干部。”

“既然您是一个军事干部,或许您应该而到高级司令部去工作……这对您的军事眼界的扩大并不妨碍……”他停住不说了,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好奇心等待着鲁缅采夫的回答。

鲁缅采夫摇摇头说:“不,将军同志,请允许我留在我的师里到战争结束吧。”

将军的副官因军事委员的健谈和他对不相识的军官的关怀而惊讶不置。西斯克雷洛夫是一个很关切别人的人,这一点副官是知道的。西斯克雷洛夫是热爱人们的。但这是一种不流露的、深切的、没有丝毫感伤性的爱。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冷酷无情的。

西斯克雷洛夫知道大家都怕他,有时侯这一点使他很不高兴。他所以喜欢鲁缅采夫,正因为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种叫人不快的对高级长官的畏惧。“这就是说,他工作忠诚,”西斯克雷洛夫作了决定,“熟悉本行……”

“考虑一下吧,”他说,“我可以对马雷舍夫说。”

“不,将军同志,别跟他说。他会把您的话当作命令,立刻把我调走……”

“随您的便吧,”将军冷淡地同意了,他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好象到啦,”司机说。

汽车驶入一个大村庄,虽然天色已经墨黑,可是在黑暗里猜得出,村子里到处都是人。当汽车还在行驶的时候,有一张脸向汽车张望,一根栅木在汽车散热器的前面举了起来。穿着白羊皮短外套的士兵们都“立正”站着。有几个影子挥起手来,手电筒一忽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闪烁起来,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汽车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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