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温科沿着柏油路边往前走,他那钉着铁的鞋后跟敲得直响,他走得越远,就越觉得有可能在这个小庄园里找到他的女儿,他用乌克兰语念着“女儿”这个词,是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的。

诚然,有一个聪明的斯里温科在他的脑海深处,仿佛是在一座小岛上似的,嘲笑着那个认为一切都有可能的空想着斯里温科。

“斯里温科,你真是一个怪人!”聪明的斯里温科一面说,一面挖苦地冷笑。“你怎么可以肯定加丽雅就在这儿,在这个小庄园里呢?你这个老矿工已经活了四十多岁,见过世面,而现在忽然相信,在这个有着成千上万的小庄园和村庄的德国,你马上会找到你的女儿——你还是回到字的弟兄们那儿去睡觉吧……”

但是斯里温科固执地往前走。他回想着他的女儿加丽雅。当德寇入侵的时候,她刚满十六岁,刚读完七年级。她是一个高高的、漂亮的、肤色黝黑的姑娘。但是在她的父亲看来,最可贵的却是她那机敏的带着讥刺的智慧,而这种智慧又是隐藏在一种和她年龄相称的、在人们面前谦恭地沉默里面的。当斯里温科跟女儿谈话并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品质——对人的了解、坚强的意志和卓越的才能的时候,他觉得非常愉快。当然,他也竭力不放纵父亲的情感:他对她相当严厉。

斯里温科懊悔地想起那些他现在才感到不公正的找碴儿的事件,为了她跟伏洛奇卡·奥赫里姆楚克——一个可爱的、爱说笑的、后来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小伙子的童年恋爱而大惊小怪,是愚不可及的。

当战争迫近顿巴斯的时候,斯里温科参加了那个调往斯大林格勒的共产主义营。他在这次战争中受了伤,在夜里由一辆颠簸的卡车送进了陆军医院。

当然,在伤势痊愈后,他尽可以说自己的职业是一个矿工——挖煤手,这样,他就未必会被征入伍,因为后方,比如说卡拉刚达,都需要矿工。但是斯里温科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职业,不,他不过没有把自己的职业说出来而已。这时候他想:因为他在军事方面缺乏经验,他一定会被派到他所中心向往的地方——伏罗希洛夫格勒去,他要把德国人逐出他心爱的顿巴斯。但是他失望了:他被派到驻扎在一个偏僻遥远的、有几座汽油库的哥萨克村子里的一支高射炮队里,斯里温科常常苦闷地眺望着草原上无边无际的秋夜的天空,可是心里却渴望着西方,想念着故乡的矿井和小屋。可是他随即安心了,因为他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从整体来说大家都共同地为祖国而作战,而从个体来说大家都为自己的家而作战。

顿巴斯解放了,斯里温科第二次受伤后(那时他已经一是个步兵),有机会到故乡的煤井小作盘恒。他跨进家门,就跟他的妻子拥抱起来,在房间中央站了好久。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哭泣的原因,这是跟加丽雅有关系,但他不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加丽雅不在家里,因此家好象是空洞洞的,而且好象谁也不需要这个家。

后来邻居们都跑来了,这时候他才知道加丽雅的遭遇。他开始安慰自己的妻子,末了他堆起毫无信心的笑容,答应她说,他一到德国,就会找到女儿的。虽然妻子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低低地哭泣着。

现在他到了德国,而且还活着!而且他的女儿可能就在这儿,离他一公里的地方。

随后一个悲痛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老是不能把它赶开:“女儿是个漂亮姑娘,哪一个男人会不看她一眼?谁不会朝她亲切地笑一下?如果这样一个漂亮姑娘做了奴隶,而主人是个德国人……”

小庄园出现了。这是一所大房子,围着一道紧密的石墙,宛如一座城堡。这道墙上的拱形小门也跟城堡的门一模一样。这些门都是用厚厚的木板做成的,还钉着铁档。小门紧闭着。

斯里温科用铁跟靴子朝门上奋力踢了一脚,嚷道:“开门!”

一只狗凶猛地狂吠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这些脚步声在小门旁停下来,然后又离开了。于是斯里温科用自动枪的枪托在小门上敲了一下。

“开门……俄国兵来啦!”

脚步声更加急促了,那儿已经不止一个人,而有几个人。末了有一个德国人的声音在小门旁畏怯地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说,开门!”

小门开启了。

站在斯里温科面前的是一个瘦弱的德国老头儿,手里提着一盏灯。有两个人影紧贴在不远大马棚的门上。他们突然举起手,慢慢地向斯里温科走来。他看出这是德国兵。

“完蛋了,”他们说。

“当然完蛋啦。”斯里温科说。

为了防备万一——出于军事上的计谋——他在寂静的夜里朝门外高声嚷道:“等一等,弟兄们!”

好象还有其他人在那儿。

可是他说这句话,预期说是为了要使这些德国人相信,还不如说是为了免得后悔。

“只有两个吗?”他问,用手指把每个士兵依次推了一下。

“两个,两个,只有两个。”老头儿结结巴巴说。

“向后转!”斯里温科命令,拿着自动枪做出要射击的样子。

德国人明白了,他们掉转身子,穿过宽大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马粪和稻草,塞满了许多车沿很高的大车。

他们走进了主人的屋子。斯里温科在门厅用俄国兵众所周知的口令“立正”命令他们止步。

“武器在哪儿?”他问,用手在自动步枪枪托上拍了一下,“这个在哪儿,武器?”

“什么也没有,”其中一个德国兵用波兰话回答。

“没有武器,”另一个德国兵回答,“扔掉了,”他做手势解释,仿佛扔掉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扔掉了……”斯里温科说。

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一梭子子弹来结果这两个瘦长的、红头发的弗里兹。但是斯里温科不会那么做——不是由于畏惧长官,他们是禁止这种行为的——虽然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不,斯里温科绝不会这样做,这样做违反他的原则。

斯里温科走到一扇门前,推开了它。他把老头子叫到跟前,在灯光下,他看见了一只大炉子、瓷砖地和几只桶锅。两扇窗子都关上了百叶窗。他对这两个士兵指了指厨房门。他们都情情愿愿地走了进去。

斯里温科把他们关进去以后,指着锁眼说:“锁起来。”

老头子着了慌,跑了出去,他的脚步声在一所空屋子里远远的房间的楼梯上响着,他终于拿着一串钥匙跑来了,把厨房的门锁上了。

于是斯里温科问道:“俄国人在哪儿?”

老头子听不懂这句话,他木然站着,侧着白发苍苍的象鸟儿般的脑袋。当他明白了的时候,他挥起手来。

“走了,走了,走了。”他的声音象青蛙叫。

他们都走了,他们被更向西带走了。

“你的主人在哪儿?主人?哦,男爵在哪儿?伯爵?”

老头儿终于明白了,又挥起手来。

“走了,也走了!……”老头儿滑稽地跺着小脚,仿佛是说:逃跑了。他的主人也溜了。

“那么你在替他看管财产吗?”斯里温科问。“看管吧,看管吧……你的老婆在哪儿?孩子在哪儿?孩子。”

老头儿向前走,斯里温科跟在他后面。他们从主人的屋子里走出来。在院子尽头,紧贴墙有一所小屋,好象一个燕子窝。

他们走了进去。斯里温科看见了几张被惊吓扭歪了的女人的脸。一个老婆子和三个女孩。

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涌上了斯里温科的心头。他细细地瞧着这三个德国姑娘,有好一会工夫。

“那么俄国姑娘都走了。俄国姑娘都到西方去了……”斯里温科嘟哝说,“唔,德国姑娘都送到东方去,走……走……”

这时候他惊愕了。这几个德国女人显然都懂得这个比喻,但是她们是作为命令来理解的。她们跟母亲交谈了几句后,就开始准备。她们甚至不大着慌。她们被衣服放进包裹里。母亲一声也不哭。仿佛她们都觉得这是公平合理的。俄国妇女被带走了,现在该轮到德国妇女了。只有那最小的一个打着哆嗦,虽然她使出全部力量克制着,生怕自己的举动会触怒俄国人。后来她们站住了,开始等待。

这是一幕悲惨的情景。斯里温科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突然笑了起来。他那洁白的牙齿闪了闪,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会有这么和善的笑,那几个德国女人也明白这一点。她们诧异地和满怀希望地望着这个哈哈大笑的俄国兵,他把手一挥,说:“不到西伯利亚去了……滚开……”

他因为自己不记仇恨而觉得愤恨了,于是对那几个欢乐地喋喋不休的德国女人威吓地吆喝了一声,因此她们立即静下来了。他自言自语:“他们带走了你的女儿,毁了你的家,而你却怜悯她们?”

可是他瞥见了她们那粗大而发红的手——习惯于信心劳动的农民的手,说句老实话,他心里确实怜悯她们:“难道是这些人带走的吗?难道是这些人破坏的吗?”

斯里温科带着这样的想法,跟在他所俘虏的德国兵后面走着,回到自己的连队去。

他在原来的地方已经找不到连队。

师部设在一个村子里。通讯兵们架设着电话线,他们一边不时打呵欠,一边温和地谩骂着。

“他们在这儿还是逃跑,”有一个通讯兵说。“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们究竟打算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根本不让人休息,混蛋!”

斯里温科把德国人交给了侦察兵,他们驻扎在两小时前第二连所驻扎的那所房子里,他不慌不忙地——带着自知不会误时的那种老兵所特有的从容不迫的神情——向西走着,追赶自己的团部去了。

路上师政治部的一辆汽车追上了他。坐在车中的是普洛特尼科夫上校和加林少校。上校认出了在路上行走的那个士兵就是他的一个连队的党组长,就把汽车停了下来。

“上车吧,我送你去。”

斯里温科坐在少校旁边。

“关于进入德国的事情,你召开过群众大会吗?”普洛特尼科夫问。

“召开过了,上校同志。”斯里温科回答道,并部上了一句:“我准备让三位战士入党,可是党委会现在还没有叫他们去。”

“总是抽不出时间,”普洛特尼科夫负疚地说。“我们老是前进、前进。这也是一种苦恼!”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上校同志,那么应该怎样对待德国人呢?”

普洛特尼科夫惊奇地跟加林互相使了个眼色,他反问斯里温科:“你认为怎么样?”

“我想,”斯里温科抚摸着自己的唇髭,慢慢地回答道,“现在对他们必须更冷静些,那是说对老百姓。仿佛他们不只是德国人……他们也是……人。”

普落特尼科夫放声笑了起来。

“正确的感情!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感情!”他把声音稍微放低些,转脸对加林说,仿佛不让斯里温科听见赞美他的话。接着他又转脸对党组长说:“你说得很对。坚持这个见解。”

于是普洛特尼科夫跟加林谈起维谢尔恰科夫和格拉莎的事情来。军部要求这一事件的最后结论。加林非常生气地说,把这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拆开是不公正的。

“当然,”普洛特尼科夫说。“不过你还是要把结论详细地想一想。你在师部里做什么呢?”他转脸问斯里温科。

“我带来了两个俘虏,”斯里温科回答,接着为了说明事情经过,又补了一句,“我在找寻我的女儿……”

看到上校疑惑的目光,斯里温科用请求谅解的口吻解释说:

“我的女儿。她就在这儿,在德国。他们是从顿巴斯把她带走的。不过在那个小庄园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们被更向西带走了……”

上校的目光变得恍惚而阴郁。他没有再说话,开始望着道路。

马匹、汽车和疲倦的人们,在拂晓潮湿的雾气里,沿着道路向西移动。迎面驶来一辆给士兵们运送信件的战地邮车,驶过了许多卸去弹药的空卡车。雪花纷飞。光秃秃的树枝颤栗着。士兵们的防雨披肩飒飒地作响。

人们都默默地走着。机关枪的射击声听起来很近。斯里稳科在十字路口上请求停车——汽车在这儿向右转弯要驶往团部去。他跳下汽车,向上校和少校告别,就朝机关枪狂吼得特别厉害的那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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