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到此打住吧。

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步态!企图把步态描写全,无异于想寻求瑕疵的一切细枝末节,社会的全部笑料,走遍世界的上中下层。我放弃这个企图。

在我分析过步态的二百五十四个半人中(我把一位无腿先生算成半个人),我没发现一个动作优雅自然的人。我绝望地回到家。

“文明败坏一切!篡改一切,甚至动作!我是否去做一次环球旅行,以便观察野人的步态呢?”

我对自己讲这番伤心苦涩的话时,正凭窗眺望星形广场的凯旋门,自老蒙塔利韦先生直至小蒙塔利韦先生①,那班相继任职的思想狭隘的大阁僚们尚不知如何给它装顶,而在上面安放拿破仑的鹰其实非常简单,一头展开双翼,喙子对着主人②的巨鹰,帝国的壮丽象征。我确信永远看不到这一崇高的节俭行为,垂下眼睛瞧着自己小小的花园,好象一个失去希望的人。斯特恩第一个在被迫埋葬幻想的人身上观察到这个悲伤的动作。正当我默想着雄鹰展翅的壮丽景象,及其豪迈的步态时,看见一只山羊在草坪上陪着一只小猫玩耍。花园外有条狗,它不能参加游戏十分难过,来来去去,尖声叫着,蹦着。不时山羊和猫停下来,用充满怜悯的动作望着它。

①老蒙塔利韦(1766—1823),帝政时代的内政大臣,其子小蒙塔利韦(1801—1880),因第一批表态拥护奥尔良公爵,一八三〇年后曾数次担任内政、教育等大臣。

②为纪念拿破仑,一八三三年七月在巴黎旺多姆柱上竖起了他的新塑像。

我当真认为好几种畜生信奉天主教,以便抵偿如畜生般愚蠢的基督徒。

你们以为我离开了步态论。那就由着我吧。

这三只动物那样可亲可爱,要把它们画下来非得有Ch.诺迪耶叫他的蜥蜴粉墨登场时表现出来的才干,他的漂亮的卡尔杜安在阳光下爬来爬去,把被它当作晒干的胡萝卜片的金币拖回洞。①因此,我自然放弃作画!我惊愕地观赏这只山羊动作的热烈,猫的灵活机敏,狗头和狗身轮廓的精细。人们比较达观地观察动物时,没有一头动物不比人更有趣。它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于是,我反躬自省;几天来我积累的有关步态的观察被一道十分惨淡的光照亮。一个好戏弄人的魔鬼向我甩出卢梭这句骇人听闻的话:

有思想的人是只堕落的动物!②

于是,当我再次想到老鹰持之以恒的雄姿,每只动物的步态风貌,我决定在deactuanimalium③的深入观察中汲取我的理论的真正箴言。我的观察下至人的怪相,上溯天性的率直。

①见夏尔·诺迪耶的《故事集》中的《黄金梦》一篇,蜥蜴名叫卡尔杜安。

②引自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1755),原文应为:“……思索的人是只堕落的动物。”

③拉丁文:对动物的动作。

以下是我对动作进行解剖学研究的结果:

任何动作都有其特有的、来自心灵的表现力。不自然的动作主要归因于性格的本质;笨拙的动作来自习惯。孟德斯鸠给风韵下过定义,他以为讲的只是机智,笑着说:“这是对力量的合理使用。”

动物动作优美,从来只消耗为达到目的所需要的力量。它们决不做作,决不笨拙,稚朴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你们决不会错误理解一只猫的动作:你们看出它是否想玩耍,溜掉或者跳跃。

因此,要想走得好,人必须身板挺直而不僵硬,专心地迈开双腿走在一条线上,不或左或右地明显地偏离中轴线,不易觉察地让全身参加总体运动,在步履中加一点轻微的摇晃,以有规律的摆动摧毁生命的隐秘思想,垂下头,停下脚步时决不让胳臂摆出同一个姿势。路易十四就这样走路。这些原则是从作家们对这位伟大的王权典型所做的评论中得出的,对我而言,幸亏他们只看到了他的外表。

青年时代,手势的表现力,说话的语气,努力做出的面部表情是无用的。那时你们从不去讨人喜欢、卖弄聪明、逗人快活和incognito①。但到了晚年,必须更注意发挥动作的潜力;你们对世界有益才活在世上。年轻时,人家看得见我们;人老了,我们得让人看见我们:这很严酷,但这是事实。

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

轻柔的动作之于步态等于朴素之于服装。动物在正常状态下总静静地死去。因而最可笑的事莫过于大打手势,又摇又晃,嗓门高而尖,急匆匆地施礼。你们对瀑布注视片刻,却整整几小时呆在一条深水河河畔或一湾湖水前。动作多的人象个夸夸其谈者,人们避之惟恐不及。外部的多动性对谁都不合适,只有母亲能忍受孩子的好动。

人的动作有如身体的风格,必须大大修改才能变得简练。

人在行动和思想中总是由繁到简。良好的教育就在于使孩子们不失自然,阻止他们模仿大人的夸张。

动作中存在一种和谐,其法则精确而无变化。讲故事的时候,倘若骤然提高嗓门,这不等于猛力拉一下琴弓令听众的耳朵难受吗?倘若做个急遽的手势,听众会感到不安。举止如同文学,美的秘诀寓于过渡中。

请思考这些原则,运用它们,你们将讨人喜欢。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在任何事物中,美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优美的步态,轻柔的举止,文雅的谈吐,始终具有诱惑力,可以使平庸的人显得比出众的人强百倍。幸福是个大傻瓜,也许如此!有才干的人往往事事都有些令人不快的过分举动,还有形成其特殊生活的对智力的惊人滥用。滥用体力和脑力,这社会永不愈合的创伤,引起身体的怪异举动,我们没完没了嘲弄的那些偏差。坐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抽烟斗的土耳其人的怠惰,恐怕是了不起的智慧。封特奈尔,这位研究生命力的卓越天才,揣测出运动的小剂量,步态的顺势疗法①,他本质上是亚洲人。

“要幸福,”他说,“就得少占空间,少换位置!”

因而,思想是败坏我们动作的力,它扭弯我们的躯体,使其在它的淫威下用力而爆裂。它是人类的大溶剂。

卢梭讲过这话,歌德在《浮士德》中将其戏剧化,拜伦把它写进诗作《曼弗雷德》。在他们以前,圣灵对走个不停的人大声作过预言:

“愿他们如轮子一般!”②我曾向你们预示这个理论本质上极端荒谬,我马上就要谈到它。

①顺势疗法使用药物的极微稀释液,其创始人哈内曼(1755—1843)一八三五年在巴黎开业,使这种新疗法大行其道。

②典出《旧约·诗篇》第82歌。

自古以来有三件事完全得到确认,预感到它们相互间的比较所产生的后果的人主要有梵·埃尔蒙和在他之前被斥为江湖骗子的帕拉切尔苏斯①。再过一百年,帕拉切尔苏斯或许会成为伟人!

人的思想的伟大,活跃,凝炼及影响所及;一句话,与天才水火不相容的是:消化运动,全身运动,声带运动。

饕餮之徒,舞蹈演员和饶舌者从结果上证明了这一点;毕达哥拉斯②吩咐的沉默,名望最高的几何学家、着迷的人和思想家几乎经常保持的纹丝不动,以及智力高超者需要的饮食节制,从原则上证明了这一点。

①埃尔蒙(1577—1644),比利时化学家、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帕拉切尔苏斯(1493—1541),出生于瑞士的医师和炼金家。两人均相信地心之火是生命的本原。

②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数学家和哲学家。

从历史上看,亚历山大的天才淹没于花天酒地中。来宣布马拉松胜利的公民把命丢在了广场上。思索者一贯的简洁不容置疑。

说到此,请听另一个论点。

我打开书,书中记载着重大的解剖工作,医学上坚韧不拔的证据,巴黎学派光荣的头衔。我从君王们开始。

对王家成员的各个尸体解剖证明,讲究排场的习惯使君主身躯变形;他们的骨盆女性化了。这是众所周知的波旁家族身体左右摇摆的原因;观察家们说,这也是种族退化的原因。运动的缺乏或运动的坏习惯,引起辐射状病变。然而,正如任何瘫痪来自大脑,任何运动衰退或许会导致瘫痪。伟大的君王基本上个个是好动的人。裘里斯·恺撒、查理曼大帝、圣路易、亨利四世、拿破仑皆为辉煌的佐证。

被迫一辈子出席审判的法官,可以从某种说不清楚的拘束,从肩膀的动作,从我不拟谈及——因为毫不生动,听了会叫人厌烦——的诊断上识别出来;倘若你们想知道个中原因,请观察他们!法官这类人,从社会角度讲,是头脑最迅速变迟钝的一类。这不是教育该当结出最丰硕果实的地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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