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还应该事先承认第一件引导我一步步归纳出这一晦涩玩笑的事十分平凡。惟独那些知道大地布满深渊,遭疯子践踏,被学者测量的人,将原谅我的观察表面上的愚蠢。我替那些习惯于在落叶中找到智慧,在袅袅青烟中找到重大问题,在光线的震颤中找到理论,在大理石雕像中找到思想,在静止中找到最可怖的运动的人讲话。我置身于科学触及疯癫的确切地点,而我无法安装阻挡疯子的栏杆。继续往下讲吧。
一八三〇年,我从美丽宜人的都兰归来,那儿的女子不象其他地方女子老得那样快。我在胜利圣母街运输公司的大院子中间等车,没有想到我即将面临要么写些蠢话,要么作出不朽发现的抉择。在所有的交际花中,思想是最恣意妄为的一个:她以绝无仅有的胆量在小径边搭床;在街的拐角睡觉;象燕子一样把自己的窝悬在窗户的披檐上;在爱神想到他的箭矢之前,思想已受孕,产卵,孵卵,哺育了一个巨人。
帕班①去看他的肉汤上是否冒油珠时,见锅上的蒸气使一张纸晃动翻飞,遂改变了工业世界。富斯特②上马前注视地面上的马蹄铁印时发现了印刷术。蠢人把这些思想的火花称作偶然,他们没想到偶然从来不去拜望傻瓜。
①帕班(1647—1714),法国物理学家,发明了蒸气高压锅,并首次提出由汽缸和活塞组成蒸汽机的设想。
②约翰·富斯特(约1400—1466),德国早期印刷商。一四五六年出版每页四十二行的《圣经》,翌年出版《祷告诗篇集》,首创套色印刷。
我呆在熙来攘往的院子中央,无忧无虑地望着那儿发生的一幕幕情景,这时一位旅客从公共马车的后车厢跌到地上,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青蛙跃入水中。但此人往下跳时,为防止跌倒,不得不把双手伸向马车近旁办公室的墙,轻轻在上面撑了一下。见此,我暗暗寻思个中原因。一名学者自然会回答:“因为他即将失去重心。”但人为何与驿车分享失去重心的特权呢?一个有智力的人倒在地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是可笑之至吗?所以对马失前蹄感到兴味的民众,总把跌倒的人取笑一番。
此人是个普通工人,那班欢天喜地的巴黎郊区居民之一,一个不奏曼陀林、不戴发网的费加罗,一个快活的人,哪怕是在走下驿车、人人低声埋怨的时刻。在一群总看着驿车到达的闲荡者中间,他以为认出了一位朋友,于是走上前去,象个不懂规矩的乡绅,在那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正当你对珍贵的爱情浮想联翩的时候,这班乡绅会拍拍你的大腿,对你说:“你打猎不?……”
在此情势下,出于仍然是人与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决定,旅客的这位友人走了一两步。我那位郊区人手朝前一直跌到墙上,靠在了上面;但是,越过墙壁与他直立时头部高度之间的全部距离——我科学地用九十度角表示的空间——后,工人在手的重量的带动下,身子可以说一折为二。他抬起身,面部涨红,与其说是因为发怒,不如说是因为意外地用了力。
“这是,”我暗想,“谁也没想到的一种现象,它会使两名学者舍弃一切。”
此刻我回忆起另一件事,其或然性如此平常,以致我们从未细究过它产生的原因,尽管它显示出辉煌的奇迹。这件事证实了当时对我触动极大的想法,区区小事的科学如今靠这想法才有了步态论。
这回忆属于我青少年时代的幸福时日,傻气而美妙的时光,其间一切女子都是维吉妮,而我们则象保尔一样忠贞地爱着她们。①后来我们瞥见无数次海难,象在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的作品中一样,我们的幻想在海难中溺毙;我们只把一具尸体拖到沙滩。
①维吉妮和保尔是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
当时,我对妹妹怀有的贞洁单纯的感情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感情的干扰,我们俩一起含笑承担人生。我瞒着她把五法郎一枚共三四百法郎的钱币放进她收藏针线和一切女红所需小用具的针线盒(一个姑娘家主要就是刺绣,拆洗,缝补和做月牙形花边),她想要拿起始终很轻巧的针线盒时却无法一下子把它拿起来,只得再次作出努力才将它提起。说她多么急切地打开盒子并不累及她的名誉,因为她那样好奇,想看看是什么使盒子变重了。于是我求她替我保存这笔钱。我的行为隐藏着一个秘密,我无需补充说我不得不向她袒露了这个秘密。我完全不由自主地取走了钱而没有通知她;两个钟头后,她又拿盒子时几乎把它举到了头顶,那充满稚气的动作令我们开怀大笑,正是这欢畅的笑声把这个生理上的观察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把这两件迥然不同,但出自同一个原因的事进行对照,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那位站在门口沉思冥想、穿着紧身衣的哲学家。①我把旅客比作一位举止庄重的姑娘从泉边打来的满满一罐水。她聚精会神地望着一扇窗户,被一位路人撞了一下,洒了一地水。这一含混的比喻大略表示我觉得此人白白消耗掉生命的流体。继而,从这里涌出千百个问题,一个非常古怪的生物,我那已经诞生的步态论,在智力混沌未开的黑暗中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们的天性每日呈现的千百种小现象齐集于我的初步思考的周围,成群地在我的记忆中升起,犹如脚步声起处,一群苍蝇从小径边正在吮吸汁液的果实上嗡嗡飞起。
①此处影射恩培多克勒。紧身衣是用来束缚疯子或囚犯的。
这样,一瞬间,我迅速地,以精神幻觉的出奇威力回忆起:
我这个可怜的小学生和同学们,我们胆敢把手指关节拉得格格作响,鼓起肌肉,来个鲤鱼翻身,正如所有自修时间过长的人,或画室里的画家,或凝神沉思的诗人,或埋在安乐椅里的女子;那些无比幸福的人走出他们或她们家时喜欢迅速奔跑又戛然而止,正如燃尽的轮转烟火;因动作过分而产生皮肤蒸发,它那样活跃,以致亨利三世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举行的舞会中间进入了玛丽·德·克莱芙换衬衣的小室,因而爱了她一辈子①;某些人出于一种难以解释的活动需要,说不定是为了使出未曾动用的力气而发出狂呼乱叫;突如其来的想砸,想打随便什么东西的欲望,尤其在欢乐的时刻,它使奥得里②在《乡村的埃吉纳尔》中扮演马蹄铁匠一角对显得那样天真可爱,他在哄堂大笑中一边打朋友韦尔奈,一边对他说:“逃走吧,不然我就杀死你。”
最后,我以前所做的好多观察给了我启迪,使我的智力受到如此有力的钳制,以致我不再想我的包裹和车子,变得象安培先生③一样心不在焉,怀着对我的步态论的清晰而令人生气勃勃的原则的迷恋回到家。我越来越欣赏一门科学,但说不出这是什么科学,我在其中游泳,如同一个在海上的人,他看见大海,却只能把一滴海水抓在手心里。
①玛丽·德·克莱芙(1553—1574),一五七二年嫁于孔代亲王,被诗人们誉为“美丽的玛丽”。王太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第三子,法王亨利三世(1551—1589)狂热地爱上了她。据说她死后,亨利三世把自己关在房内几天不吃不喝,后身着画满骷髅的丧服露面。
②雅克-查理·奥得里(1779—1853),法国喜剧演员,在巴黎杂耍剧院以扮演傻瓜笨伯著称。
③安德烈-玛丽·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建立了电动力学,即今天的电磁学。他的广博学识和尽人皆知的心不在焉使他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那活跃的思想正在享受它的第一阶段。
除去直觉外我别无援助,而直觉为我们夺取的东西超过了科学的全部正弦和余弦。我既不管有无证据,也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论定人可以通过由运动产生的全部行为,把一部分力量投射到体外,这力量将在人的活动范围内产生某种效果。
这句简单的措辞包含着多少真知灼见!
人有没有能力引导他未曾想到的这一恒定现象的作用?他能否节省、积聚看不见的流体?他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流体,正如在施放的墨汁中隐遁的乌贼。被法国人称作经验主义者的梅斯麦①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