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怎么,亲爱的,障碍竟已排除!我们自由了。彼此相属了,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永不分离。在我们的余生中,我们可以相互厮守,卿卿我我,宛如眼前难得相会,还需避人耳目,但却亲密厮守一般。啊!我们的感情纯洁,深沉,竟也能如我梦寐以求的那般惜惜相亲、轻怜蜜爱了。你会赤裸着小脚向我奔来,你的一切都属于我!这幸福令我窒息,难以承受。我的头脑过于软弱,思绪又过于庞杂,不胜负担。我又哭又笑,胡言乱语。欢乐似火热的利箭,一箭钻心,热血沸腾。我怀着快感,想象你在我眼前,任性娇痴、千姿百态,令我眼花缭乱,欢欣雀跃。总之,我们的余生都在我眼前,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平静安宁,一会儿欢欣愉悦。生活在欢腾,在炫耀,在休息,然后她又苏醒了,年轻,清新。我看到我们息息相关,同步向前,思绪相同,心灵相通,相互理解,相互领会,宛如回声在空间回荡。时时刻刻如此吞噬生活还能经久不衰吗?我们首次肌肤相亲便会乐极而逝吗?否则又会怎么样呢?因为傍晚,我们只轻轻亲吻,灵魂便已相通,身心便已瘫软。我们的亲吻如惊鸿一瞥,但它已平息我的全部欲念,我俩分离时,我曾千百次地祈祷,心灵沮丧,但仅此一吻就足以安抚我。过去我总在你返回城堡时,回到篱笆处躺下聆听你的脚步声。现在我可以欢声笑语,嬉闹戏谑,手舞足蹈,随心所欲地欣赏你了。这是无边的欢乐,你不知道看着你往返走动,我就已欣悦欢乐了。只有男人才会感受如此深沉的欢乐。我看到你的举动竟比母亲注视着孩子安睡或嬉闹更为兴奋。我以全部心灵爱恋着你。你的举止优雅,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有新意。我似乎夜夜都与你共呼吸,我愿成为你生活中的行动,你的思绪,你本人。这样我就再也不会远离你了。人间的感情再也不会干扰我们的爱,这如海一般深,如天一般广的爱,这变幻莫测、千姿百态的爱。你属于我,全部都属于我!我可以深深凝望着你的双眼,窥探你时而袒露时而隐匿的心灵,捉摸你的愿望。我亲爱的,有些事至今我还未敢向你披露,但今天,我想敞开胸怀。我感到自身心灵纯净,竟与倾吐感情背道而驰,所以我试图给感情披上思绪的外衣。但现在,我愿向你袒露心怀,直言相告我的梦幻有多激烈热忱。我一直孤独寂寥、感官易受刺激而充满野性。我期望幸福,热血沸腾,见到你,温存而妩媚的你,我的一切感受才被唤醒!然而从未尝过的幸福禁果竟吓住了我,而拥有你,我的爱,两颗热情相爱的心灵碰撞之后是本应产生足以令人疯狂的力量的!波利娜,你知道我的激情过于猛烈以致我会数小时地痴呆木讷,尽情回味爱抚的感受,仿佛陷入无边的深渊。这种时候,我全部的生命、思绪和力量都混杂为一种我称之为欲念的东西,因为我找不到言词来表达无可名状的激情!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那天当你娴静地向我伸出手来时,我之所以拒绝接受并用这种悲凉的明智之举让你怀疑我的爱情,那是因为当时我正被疯狂攫住,想霸占你的心不啻犯罪。是的,我固然已感受到你那优雅的一握,如你的心声在我心灵深处的回荡那么强烈,却又怕我狂暴的欲念不知会把我引向何方!但我终于缄口不言,默默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在我的梦幻即将成为现实时又何必侈谈这些辛酸呢?现在我已经可以把余生幻化为爱抚。亲爱的,如果不是你回身抛出一句:行了,你让我感到羞愧,那我便会眼中蓄泪,久久地凝视着你,凝视你那蓝光闪闪的黑发。明天,我们的爱情就会为人知晓了。啊,波利娜,他人的目光难以忍受,公众的好奇令我伤心。让我们到维尔诺阿去吧,让我们远离众人。我愿人间无人闯入你将属于我的圣殿。我愿在我们之外,一切荡然无存。是的,我愿向大自然索取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幸福只有我们能够理解和领会,这是爱的无边天地,我愿全身心地投入,永劫不复,义无返顾。我的泪水濡湿了这封书信,不用担心,这是欢乐的泪,我唯一的幸福,从此我们再不分离。

一八二三年,我乘坐邮车自巴黎前往都兰。在梅尔,车夫引进一位去布卢瓦的乘客,把他带到我所在的车厢并且开玩笑地说道:“在这儿你不会嫌烦,勒费弗尔先生。”车厢里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这个名字,又见到一位年届八旬的白发苍苍老叟,便很自然地想到朗贝尔的舅舅。我有心提了几个问题,这才发现我并没弄错。老头刚去梅尔收获完葡萄,正返回布卢瓦。我于是向他打听伙伴的消息,老奥拉托利会会员面容严肃,有如备受磨难的老兵,听我一问,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焦黄、黯淡;额头的皱纹微微重叠,他抿抿嘴,暧昧地瞥我一眼,然后问道:“离开学校后,你再没见过他?”

“没有,天哪!若是忘记伴侣的话,那我们两个都有过错。你知道,年轻人喜欢闯荡,生活里充满意外,离开学校后,只有重逢时,才知道彼此间的感情有多深厚。但有时也会忆及少年时代的故事。朗贝尔和我特别要好,人家称我们为诗人-毕达哥拉斯,要把这一段全部忘记也不容易。”

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老人,老人的脸色更加黯淡。

“你不知道他的事情。我可怜的外甥本该和布卢瓦最有钱的女继承人结婚,可结婚前夕,他疯了。”

我惊呆了:“朗贝尔疯了,出什么事了?在我见过的人们中间,他的记忆力最为惊人,头脑缜密,判断睿智。他是罕见的天才,也许过于热衷于神秘主义。但他最善良。他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了?”

老头说:“我看你很了解他。”

从梅尔到布卢瓦,我们一直谈论着可怜的朗贝尔。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天南海北,我这才知道有关朗贝尔的一些特殊事情。这些事,我已按情节的需要加以叙述。我向他舅舅讲述了我们学习的秘密和他外甥思维的与众不同。老人也向我讲述了我离开路易之后他生活中的大事。勒费弗尔先生说,朗贝尔在婚前便已表现出疯狂的征兆,但这些征兆是受激情左右的人所共有的。待我结识维尔诺阿小姐,知道路易的爱情有多强烈后,便感到这些征兆不够典型。在外省,爱思考的人不多,象路易那样思想新颖又自成体系的至少会被视为不同凡响。他越沉默寡言,就越被视为语言怪异。比如,要他说话,他就说,这人和我不在一个天空下生活。而别人就会这么说,我们吃的咸盐都不同①。天赋较高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用语。天赋越高,就越显得古怪,而这本是他的特点。在外省,与众不同的人都被视为半疯狂的人。所以最初勒费弗尔先生的话使我怀疑我的伴侣是否真疯。我边听他叙述,边在心里抨击他。但最严重的事是在路易和恋人婚前几天发生的。

①口语。意为我们合不来,说不到一块儿。

路易连续几次发作蜡屈症,情况很典型。有一次他躺倒后整整五十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双目紧闭,不吃不说。这是纯粹神经性的发作,有些人受激烈感情的驱使会陷入这种病态。这种现象很少见,但医生完全了解其后果。不同的只是,路易以前不曾发作过这种病。但他习惯于出神入化和思考问题已使他倾向于患这种病。只是从内部和外部看他的体质都很好,所以直到那次以前,都能抵御滥用力量带来的后果。他的肉体圣洁、灵魂强劲,期待最强烈的肉体欢乐可能使他激奋,而这又可能导致他爆发危机,其后果和原因都还不详。命运保留了他给维尔诺阿小姐的信,披露了他是怎么从纯洁的理想主义转化为最敏锐的感觉论者。过去我们两人都认为这种人类现象是奇妙的。朗贝尔认为这是人的双重性意外分离,是内在生命完全不起作用的症状。而内在生命本应在有待观察的原因控制下使用不知名的能力的。这种病,如昏睡病,会令人陷入深渊,和朗贝尔在《意志论》一文中论证的体系有关。当勒费弗尔先生给我讲到朗贝尔首次发病的情况时,我突然忆及朗贝尔和我在读完一本医书以后的谈话。

“深入沉思,出神入化也许就是蜡屈症的萌芽。”朗贝尔作出结论。

他简短地提出这一想法,试图把道义现象以因果的锁链相联系。他从本能的、纯属动物性的最简单活动开始,一步步观察智力活动。很多人,特别是有些人纯粹从事机械劳动消耗力量,有了这类简单活动就足够了。他从这里开始,过渡到思维的积累,对比,思考,冥想,最后走向出神入化和蜡屈症。朗贝尔当时还年轻,他以年轻人的稚拙认为自己列举了人的内在力量的不同阶段,就为写作绝妙的作品制订了纲领。我记得,出于宿命的思想,我们相信命定论,甚至超过相信《殉道录》①。这本书论述的一些奇特的事实,说明人为了使内在能力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往往完全摒弃躯体的生命。当时朗贝尔就宿命论的效果进行过思考,他倾向于认为我们称之为感情的思想群很可能是人的器官以不同方式在生活环境中吸取原动实质后产生的某种较大量流体所释放的喷射物。我们当时对蜡屈症都很着迷。我们都还是孩子,对事业具有特殊的热情,当时就曾试图以思考其他来承受这种痛苦。我们为取得类似上世纪痉挛患者的经验而弄得精疲力竭,而总有一天这种宗教狂热是会为人类科学效劳的。当时我站在朗贝尔的胃部之上达数分钟之久,他却丝毫未感疼痛。我们狂热地进行实验,结果却从未发作过蜡屈症。我这段话离题太远,但我认为它对说明我最初的怀疑还是必要的,尽管勒费弗尔先生很快就打消了我的怀疑。

①指罗马《殉道录》,内容主要是一五八六年以来的殉道者名单。

“发病以后,我外甥惊骇万分,心境悲凉,难以自拔。他认为自己已失去活力。我象母亲对待孩子一般细心照料着他。多亏有我,这才发现他竟想动手自洁,有如奥里金①,认为自己的天才全靠此举。我立即将他护送到巴黎,托付给名医埃斯基罗尔先生。途中,路易几乎一直昏睡不醒,也不能辨认我。在巴黎,医生都认为他已不治,一致主张让他单独生活,免得打扰了他,影响他几乎不可能的复原。医生还要求将他放在空气清新的大厅中,日照不应太强。”老人眨了一下眼,又说道:“我没将病情告诉维尔诺阿小姐,但当时大家都认为婚事已经告吹。小姐却自己来到巴黎并且了解到医生们的决定。她立即要求会见路易,路易却几乎不认识她。以后她又依照心灵美好的女人的习惯,要求照顾他,直到他复原。她说,我若是嫁了他,就有义务照顾丈夫,对恋人也应一样照顾。这样她就把路易带回维尔诺阿城堡,他们在那里已经住了两年。”

①奥里金(约185—254),希腊神学家,传说他曾自洁以献身上帝。

我于是半途下车,准备去布卢瓦探望路易。勒费弗尔先生坚持要我随他回家,好向我展示外甥的屋子、书籍和一堆杂物。老人见到每件杂物都很辛酸地叹息,看来路易早熟的天才给老人带来期望,而他身陷绝症对老人来说则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亲爱的先生,这个年轻人无所不知!”说着他把斯宾诺莎的作品放在桌上,“他的头脑异常聪慧,又怎么会出毛病呢?”

我说:“先生,这难道不是他头脑异常的一种表现吗?如果他确已陷入危机,如我们说的那般疯了,但症状还未充分表现,我倾向于认为原因在于他的激情。他从事的研究工作,他的生活已经耗尽他的体力和智力,稍有超越就会出事。爱情打破了他的平衡,或令他升华到新的境地,而我们是出于无知才诅咒这种状态的。也许他已看到,婚姻所带来的欢乐是一种障碍,令他不能实现内在感官的完善和他精神世界的飞跃。”

老头仔细听着我的阐述,又说:“亲爱的先生,你的论证逻辑严密,但即使我能理解,又如何能平息我失去外甥的哀伤呢?”

朗贝尔的舅舅是只以心灵生活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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