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困难啊,穷得没法子活呀。”他说道,“要是没有渔船和渔网,光靠渔具或钓鱼竿,在海边捕捞真是一门碰运气的行当啊。您瞧,必须在海边等鱼虾自己找上门来,而那些大渔户呢,他们可以出海去捕捞。用这种法子谋生真不容易,在海边抓鱼摸虾的就只我一个人啊。要想捕到点什么,除非‘几居海’睡得死沉沉的,就象这一只一样,或者是一只糊里糊涂的龙虾自己躲到岩洞里去。有时,涨潮后会游来一些狼鲈,我就用手去抓。”

“通盘说来,以丰补歉,您每天有多少收入?”

“十一、二个苏。要是我独个儿,还勉强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还有父亲要抚养,他老人家是个瞎子,不能帮我的忙。”

听了这句随口说出的话,波利娜和我面面相觑,竟无言对答。

“您有女人或女朋友吗?”

他看了我们一眼,这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凉的一瞥。他答道:

“要是我讨女人,就得扔掉我的爹;我要养老父,又要养妻小,哪能行呢!”

“可怜的小伙子,那您干吗不想法多挣些钱呢,比方说贩一点盐到港口去卖,或者到盐场去找活干?”

“啊!先生,这种行当我干不了三个月。我身体不行,我死掉的话,爹爹就得去讨饭。我所干的这一行,手艺不高也没关系,只要有耐心就行。”

“十二个苏一天,两个人怎么能过活呢?”

“喔!先生,我们吃的是荞麦饼,还有我从岩石上扒下来的鸭嘴蛤。”

“您有多少岁了呢?”

“三十七岁。”

“您出过远门吗?”

“有一回,我到过盖朗德,去参加民兵训练;还到过萨沃内,让那些先生们给我量身高。要是我再长高一寸,就当兵去了。只要一劳累,我准会完蛋,那我爹今天就得乞讨布施了。”

我脑子里涌现出许许多多惨剧;波利娜站在一个象我这样痛苦的男人身边,一向是万分激动的。是的,我们俩从来没有听见过比这位渔夫所说的更感人肺腑的话了。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路,两人都在探测着这个湮没无闻的生命的沉寂渊底,对他这种自甘埋没的高贵的献身精神深表赞叹;这个弱者的伟力使我们惊讶;跟他这种不为己牟的高尚情操相比,我们真是显得很渺小。我仿佛看见这个可怜人生来就是钉在这块岩石上,如同囚船上的苦役犯钉在脚镣的铁球上一样;他为了谋生,二十年来就在这块岩石上窥伺贝类,他忍受熬煎,一种毫无二心的感情支持着他。他在海滩的一隅消耗了多少时日呵!多少希望被一阵暴雨或恶劣的气候变幻而付之东流啊!他身子悬挂在花岗岩磐石的边缘,象印度的乞丐一样伸着胳膊;这时,他的父亲则坐在一张矮凳上,在昏暗的角隅静静地等待着最蹩脚的蚌壳,要是大海保佑,就等一点最粗劣的面包……

“您有时喝点酒吗?”我问他道。

“一年喝上三四回。”

“那么,您和您父亲今天去喝点酒吧,我们送给您一块白面包。”

“您的心真好,先生。”

“要是您愿意陪我们沿着海滨到巴镇去,我们请您吃晚饭。我们要到巴镇去看看那座高踞于海底盆地之上的塔,它矗立在巴镇和克鲁瓦齐之间的海岸上。”

“很愿意,”他说,“你们沿着这条小路笔直往前走;我把网兜和鱼虾放好后,去那儿会你们。”

我们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便快快乐乐地向城里奔去。这次同渔夫相遇,我们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道德面貌,然而我们也因而减少了欢乐。

“可怜人啊!”波利娜以同情的口吻对我说。她说话的语气中只有女人的同情,却毫无令人不快的怜悯。“看见这个穷困潦倒的人,难道人们不会因自己过着幸福的生活而害臊吗?”

“当一个人对他人爱莫能助时,这是最伤心不过的事了。”

我回答她说,“可怜的父子俩,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同情心是何等强烈,他们更不知道,人们还以为他们生活得很美满,他们在天府里堆积着金银财宝!”

“可怜的乡村啊!”她说着,向我指指用石头堆砌的一道墙围着的田野,许多牛粪很规则地沿田埂堆积着。我问这是什么东西。一位农妇正忙于堆粪,回答我说,她在做柴禾。朋友啊,您想一想,牛粪晒干后,那些可怜的人就收进家里,堆起来,拿它烤火。一到冬天,他们就拿牛粪去卖,就象卖制革的糅料一样。临了,你以为一个收入最高的女裁缝能挣多少呢?……“每天五个苏,”她停了一会儿说,“不过,东家包她的饭。”

“瞧!”我对她说,“海风把什么都吹干了,或者说,把什么都吹倒了,一棵树也不长。布列塔尼省大量出产烤火用的木柴,但是运到这儿来的运输费极其昂贵,连富翁也买不起,他们就买破船的木板烤火。只有对于那些心灵高尚的人,这儿才是个好地方;那些没有心肝的人是不会住在这儿的。这块地方只有诗人来居住,帽贝来栖身。除非岩石上建起盐仓,人们才到这儿来。你瞧,那边是海,这儿是沙滩,上面是苍天。”我们已经穿过城市,走在克鲁瓦齐和巴镇之间的荒野上。

亲爱的大叔,您设想一下,这是海滨一块八公里长的荒地,处处是闪闪烁烁的沙子。东一处西一处都可见到岩石,翘着脑袋,活象躺在沙丘上的巨兽。沿海不时露出几块礁石,宛如一朵朵硕大的白玫瑰,从海面上漂浮过来,停歇在岸边。眼前是一片莽原,右边迄于大西洋,左边濒临大湖。这是介于克鲁瓦齐半岛和盖朗德沙质高地之间的大海浸蚀而成的泻湖;沙质高地下面,是寸草不长的盐碱沼泽。这时我看看波利娜,问她敢不敢冒着流金砾石的阳光,在沙地上漫步。

“我穿的是高帮皮鞋,咱们去走走。”她一边对我说,一边指指巴镇塔。这座塔是象金字塔一样矗立着的巨大建筑物,深深吸引着人们的注意。不过这是一座边缘不规则的、呈纺锤形的金字塔,装饰得颇富诗意,你看了简直以为是一个亚洲大都会的第一流古迹。

我们走了几步,去坐在一块尚有遮荫的岩石上。不过,此刻是上午十一点,那块阴影停在我们脚下,霎时间便消失了。

“这儿很安静,太好了!”她对我说,“海潮簌簌颤抖着来到这块海滩上,又返回大海去,这样定期往返,宁静的氛围就更加扩大了。”

“当你专心一意地聆听着潮汐啁啁不息的声音时,如果你想赞美包围着我们的水、空气和沙子这三样万古不竭之物,”

我回答她道,“那你就觉得言语都没有用了,你会发现这些东西里有一种能制服你的思想。昨天,夕阳西下时分,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它使我精疲力竭。”

“哦!是的,咱们说下去吧。”她停了好一会儿,说道:“任何一个演说家都没有这些东西厉害。我仿佛发现我们周遭之物如此和悦协调的原因了。”她继续道,“这天然的景物,只有三种鲜明的颜色:沙子光灿灿的黄色,天空的蔚蓝色和大海的纯绿色。然而这景色宏伟而不粗野,广袤而不荒凉,单调而不令人厌倦;它只有三种元素,却又千变万化。”

“只有女人才能把她们的感想说得如此完美无缺,”我答道:“亲爱的心灵,我对你是如此了如指掌,你会使诗人都自叹弗如的!”

“中午的溽热给予太虚的这三种表现物以无比强烈的色彩,”波利娜哂笑着又说道:“我在这儿孕育着东方的诗意和激情。”

“可我呢,我孕育着失望。”

“是的,”她说,“这块山丘好象一座卓绝的隐修院。”

我们听见我们那位向导急促的步伐。他穿上了节日的服装。我们跟他说了几句寒暄话;他以为我们变卦了,就抱着人逢不幸都会有的那种谨慎持重态度,缄口不语。我们时常搀着手,以便让我们的思想感受彼此默默交融。也许是由于如波涛起伏的光灿灿的沙子散发出酷热之故,也许是由于步履维艰,因而需要全神贯注,我们在半个小时的步行中连一句话都没说。我们象两个孩子一样手搀着手;要是以前,象这样手搀手,我们走不了十二步路。并没有一条现成的路通向巴镇;只要一阵风吹来,就可以把马蹄印迹或车辙湮没不见。好在我们那位向导的眼睛训练有素,他根据骡马粪或鸟兽粪就能认出路来。这条路有时朝大海那边下坡,有时顺着斜坡向高地上升,或者绕着岩石而过。到正午时分,我们才走了一半路。

“咱们到那儿去歇歇脚,”我指指一个海岬说。这个海岬由许多巍峨的山岩组成,看那样子,我们以为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个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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