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听了此话,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对我摇摇头说:

“那儿有一个人!凡是从巴镇到克鲁瓦齐或从克鲁瓦齐到巴镇的人,没有一个不绕道而行的。从来没有人到那儿去。”

这个汉子是悄声细语说出这番话的,似乎此中还有一个秘密。

“看来那是一个小偷或一个杀人犯啰?”

我们的向导没回答,只不着边际地叹了一口气,这更增添了我们的好奇心。

“要是咱们打那儿经过,会有灾难临头吗?”

“哦!不会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道打那儿过去吗?”

“不,先生。”

“要是您保证我们不会遭殃,那我们就去。”

“我不说这句话,”渔夫迅速回答说,“我只是说,那个人不会跟你们说半句话,也不会伤害你们一根毫毛。啊!上帝啊,他一点都不能动,离开那个地方一步都不行。”

“他是谁呀?”

“一个男人!”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以这样悲惨的音调吐出这短短几个字。此刻,我们离海水拍打的那块礁石只有二十来步远了。

我们的向导走绕过岩石的路,我们则继续笔直向前,不过波利娜挽住我的胳臂。向导加快了步子,以便能在两条路的会合点跟我们同时相遇。他大概猜想,我们看过那个人后便会快步离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大,我们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感受到一种害怕的心理。虽然烈日当空,酷热难当,并且我们又在沙地里步行,浑身疲惫不堪,可是我们却心醉神驰,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状态。我们的心充满纯真的欢乐,这种欢乐是难以描述的,如果要作一个比喻,那么当我们听到如莫扎特的《来吧,我的爱》①那样一首美妙的乐曲时,才能感受到这种欢乐。两个息息相通、水乳交融的纯洁心灵,难道不象正在歌唱的两副美妙歌喉吗?若要充分估计占据我们心胸的激情,就得体会一下今天上午我们所遇到的事件所给予我们的那种半销魂状况。当你久久地欣赏着一只栖止在泉边一条轻柔枝桠上的彩色绚丽的斑鸠时,一只雀鹰猛然扑到它身上,钢铁般的爪子一直掐进它的心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逮住,你看到这种情景定会发出一声惨叫。

①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乔瓦尼(即唐璜)与泽琳娜的一段重唱。

我们跨到山洞前面的一块空地上,这是一块象大厦前面的广场一样的地方,比大西洋水面高出一百尺,有陡峭的巉岩石壁,可以抵挡海浪的搏击。当我们向空地跨进一步时,我们浑身象麻电一样颤抖了,又好象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你吓了一大跳。我们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块花岗岩上,他注视着我们。他的目光从一双血红的眼睛里射出来,有如大炮的火焰;他坚韧不拔,肃然不动,只有他周围那一堆堆千古不变的花岗岩才能与之比拟。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动着,身体却依然不动,宛如一具化石。他看了我们一眼,使我们不寒而栗;接着,他的目光移向大西洋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虽然波光粼粼,他却没有垂下眼睑,正象人们说的苍鹰能凝视太阳一样。他的目光再也不从洋面上抬起了。亲爱的大叔,请您用心想一下:一丛老橡树中有那么一棵,树身满是结节,头一天修剪过枝桠,神怪般地挺立在一条荒径上;如果您能想象到这棵橡树的模样,那么您也就了解到这个男人的真正形象了。这是一个伤残的大力士的形貌,生着一副奥林匹斯山朱庇特天神的面相,不过,由于岁月的堆积、艰辛的海上作业、忧虑、粗劣的食物等等原因,这副面容已经憔悴不堪,变得象被雷电烧焦了一样黝黑。我看见他那双毛茸茸的粗硬的手,只见筋腱暴突,静脉就象铁打的一样。况且,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他的体魄是强健的。

我发现在山洞的一个角隅里长着一大块苔藓,在一块自然生长的花岗岩台板上,有一块破碎的圆面包盖在粗陶水壶上。我有时想象着早期基督教隐修士所生活的荒漠,可是不管我有怎样丰富的想象力,都从来没法描绘出比这个人更富有宗教色彩、更有悔恨表情的面貌。亲爱的大叔,您是做过忏悔的,您也许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种完美的内疚表情;不过,这种内疚已经浸没在祈祷的波涛下面了。他出于一种默默无言的绝望,连续不断地祈祷着。这个渔夫,这个水手,这个粗俚的布列塔尼人,胸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情,因而无比高尚。可是,这双眼睛有没有流过泪呢?这只草草制成的雕像的手有没有打过人呢?这个粗犷的额头镌刻着卤蛮的正直,额头上具有一种力,这种力仍然留下了一切真正的力所特有的那种温柔的痕迹;这个爬满皱纹的额头能够同一个伟人的心灵和谐无间吗?为什么这个人置身在花岗岩中呢?为什么花岗岩镶嵌在这个人中呢?人到底在哪儿呢?花岗岩又在哪儿呢?千思万绪一齐涌向我们的脑海。正如我们的向导所猜测的那样,我们默不作声地很快就离开那儿了。向导看见我们是那么惶恐,或者说是那样惊奇,但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的预言完全兑现而嘲弄我们。

“你们看见他了吗?”他问道。

“这个人是谁呀?”

“大家都管他叫求愿的人。”

您想想看,当我们听到这个字眼时,我们是怎样惊异地向渔夫转过头去!他是一个朴实的人,懂得我们这个无声的询问是什么意思。下面是他用自己的言语向我们讲述的内容,我尽量保持他那民间语言的风格。

“太太,克鲁瓦齐人和巴镇人都认为这个人犯了什么罪,他曾经跑到比南特稍远的地方去找一位著名的本堂神甫忏悔,他是根据神甫的嘱咐在赎罪。还有一些人说,康伯勒迈(这是他的姓氏)是想把他的晦气传给从他下风经过的人。因此,有些人绕过他的岩石之前,总要看看风是从什么方向吹来的。如果刮的是西北偏西风,”他给我们指指西边说,“而他们又是去请一个真正的十字架的话,他们就不再往前走,而是战战兢兢地踅回去。克鲁瓦齐的富户们说,康伯勒迈求过愿,他的绰号求愿的人就是这么来的。他日日夜夜坐在那儿,从不出洞门。这种种说法看来都有道理。您瞧,”他转过身去,向我们指点一样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说,“他在那儿,在左边竖了一个木十字架,表明他是受上帝、圣母和圣人保护的。他要让人感到惧怕,使自己安全,就象有军队保护自己一样,这样他才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他在野外独自关闭起来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吃的是他的侄女每天清早捎来的面包和水。他的侄女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给她了。这小姑娘长得很标致,温柔得如同羔羊,可爱极了,真叫人心疼!她长着一双蓝眼睛,”他说着,伸出一个大拇指比划说,“有那么大,在一头象小天使般的浓发下边忽闪着。有人问她:‘你说说,佩萝特……你说说,佩萝特,’他继续说,‘你叔叔跟你说什么来着?’她回答说:‘他没跟我说什么,一点儿都没说,一点儿都没说。’‘那么,他给你什么来着?’‘每个星期天他都在我额头上吻一下。’‘你不害怕吗?’啊,她回答得好极了!‘他是我的教父呀!’他不要别人端饭给他。佩萝特说,他看见她来就微笑了,不过那好比是毛毛雨中的一线阳光,因为别人说,他的脸总是阴沉沉的,象漫天迷雾……”

“可是,”我对他说道,“您激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却并不使这种好奇心得到满足。您知道是什么事情促使他这样做的吗?是忧虑?是悔恨?是怪癖?是犯了什么罪?还是……?”

“唉!先生,只有我父亲和我两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先母在世时侍候过一个法官,康伯勒迈对他什么话都说了,这是神甫命令他这样做的。听港口的人说,只有这样做,神甫才给他赦罪。我可怜的母亲无意中听到康伯勒迈的话了,因为法官家的厨房就在客厅隔壁,她偷听到了!她故世了,听到过这番话的法官也故世了。我母亲要我父亲和我向她保证,绝对不把这些话说给本地人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天晚上,我母亲向我们讲这桩事情时,我的头发在我的脑袋里吱吱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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