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德国就活在他长长的金发和他的蓝眼睛里。他正是我的垂危的祖国的形象。在我看来,他不是杀人犯,而是牺牲品。在他经过我窗口的当儿,他向不知何方投去一个痛苦哀伤的微笑,那是获得了暂时的一线理智之光的精神病患者的微笑。当我见到监狱看守时,我向他打听新犯人。‘他到地牢后就没有讲过话。他坐着,双手抱住脑袋,不是睡着了便是在想他的事情。听法国人说,他明天就清账了,二十四小时内他将被枪决。’那天晚上,我利用监狱放风的短暂时间,一直站在那犯人窗下。我们一起交谈,他原原本本地向我叙述了他的故事,并且相当准确地回答了我的各种问题。在这第一次交谈后,我已不再怀疑他的清白。我请求并获准在他身边呆几小时。我见过他好几次,这个可怜的孩子直率地将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他认为自己既无罪又有罪。

他想起自己曾经受到过的可怕的诱惑,害怕自己在睡眠中梦游病发作,犯下了他醒时曾经想犯的罪行。‘可是你的同伴呢?’我问他。‘噢!’他热切地叫道,‘威廉是不会……’他甚至没把话讲出来。我听见这热情的、充满稚气和道德感的话,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醒来后,’他又说,‘一定是吓昏了头,赶紧逃跑了。’‘也不喊醒你。’我说,‘但你是很容易辩护的,因为那样的话瓦朗费的箱子就不会被偷走了。’他忽然泪如雨下:‘哦,是的,我是无罪的。’他叫道,那充满思想、预感、听天由命和说不出的悲伤忧愁的眼神。这是种无言的然而可以意会的遗嘱,通过它,一个人将自己失去的生命留给他最后一个朋友。那天夜里对他来说无疑是十分严酷、十分孤单的一夜。但他那苍白的脸色也许表现了一种坚忍精神,这种坚忍精神来自对自己新的评价。也许他因悔恨而净化了自己,也许他认为自己在痛苦和羞愧中洗清了过错。他步伐坚定地走去,而且一早就已洗净了他无意中沾染的血污。‘在睡梦中我的手不可避免地浸到了血泊里面,因为我睡得很不安稳。’他在前一天曾用可怕的绝望语调对我这么说过。我得知他要去战地法庭受审。联队两天后就要开拔,联队长官不愿意没在犯罪地点伸张正义就离开安德纳赫。整个庭审期间,我担忧到了极点。最后,中午时分,普罗斯佩·马尼昂被带回来了。我当时正照例在散步。他看见我便过来投入我的怀抱。‘完了。’他对我说,‘毫无指望了!在这里,对所有的人来说,我是个杀人犯。’他傲然昂起头来,‘这样的不公道使我完全成为无辜的了。我如果活着将永远烦恼不安,我的死却将是无可指摘的。可是究竟有没有来世呢?’整个十八世纪所思考的无非就是这个突如其来提出的问题。他沉思起来。‘你到底是怎么回答的?’我问他,‘问了你什么问题?你不曾象对我讲的那样原原本本、不加矫饰地把事实说出来吗?’他定睛凝视了我一阵儿,接着,在这个骇人的停顿之后,他开始狂热地、兴奋地说起来:‘他们开头问我:“你夜间走出过旅店吗?”我说:“是的。”“从哪儿?”我脸红了,答道:“从窗户。”“你把它打开了?”“是的。”“你真够小心的,旅店老板一点都没听见。”我张口结舌了。那几个水手声称看见我一会儿去安德纳赫,一会儿去树林,来回奔忙。他们说,我这样打了几个来回,把钻石和金子埋藏掉了。而箱子又始终没找出来。再加上我一直受到悔恨的折磨。我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无情的声音就对我叫道:“你曾经想犯这个罪!”一切都反对我,包括我自己……他们问到了我的同伴,我彻底为他做了辩护。于是他们对我说:“我们应该在你、你的同伴、老板和他的妻子中间找出一个罪人吧?今天早晨,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听到这个见解,我哑口无言,浑身无力,丧魂失魄了。我对朋友比对自己更有把握,我不能加罪于他。我明白,我们两人都被看成这件凶杀案的同谋共犯,我则是两个人中间比较笨的一个。我想用梦游症来解释这件罪行,并为我的朋友开脱。我讲得语无伦次。我完了!我从法官们的眼色里看到了我的判决。他们露出不信任的微笑。一切都清楚了,再没有任何疑问。明天我将被枪决。我已经不再想我自己,’他又说,‘而是在想我可怜的母亲了。’他停下来,仰望天空,却没有流泪。他的眼睛是干的,并且剧烈地抽搐。‘弗雷德里克!’哦!那个人名叫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对,正是这个名字!”赫尔曼先生带着胜利的神色叫起来。

我的女邻座踢了踢我的脚,对我指着泰伊番先生打了个暗号。供应商漫不经意地把手遮到眼睛上,可是透过他的指缝,我们觉得看见他的眼睛闪着阴郁的火光。

“倘使他的名字就是弗雷德里克呢,嗯?”她附着我的耳朵说。

我瞟了她一眼,仿佛说:“别作声!”

赫尔曼继续说了下去:“‘弗雷德里克!’那见习医助叫道,‘弗雷德里克怯懦地把我丢下了!他大概是害怕了。也许他躲在旅店里,因为那天早上我们的两匹马还在院子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真是难解之谜啊!梦游症!梦游症!我这辈子只犯过一次,还是在我六岁那年。’他脚跺着地说,‘难道我还要将世上所有的友谊从这里带走吗?难道我还必须怀疑那始自五岁,在中学、大学时期一直保持下来的亲如手足的友谊,而死两遍吗?弗雷德里克在哪里?”他哭了。看来我们是重感情胜于自己生命的。‘我们回去吧。’他对我说,‘我宁愿呆在地牢里。我不愿被人看见我在哭泣。我将勇敢地去死,但我不会不合时宜地硬充好汉,我承认我惋惜自己年轻美好的生命。昨天我彻夜未眠,我回忆起童年的情景,我看见自己在那片草地上奔跑,也许正是对这些草地的回忆导致我的死亡。我本来是有前途的。’他顿了一下又对我说,‘十二个士兵,一个少尉叫道:枪上肩:瞄准,放!一阵鼓声。而且声名狼藉。这就是我现在的前途。哦!上帝有灵,不然这一切就太愚蠢了。’说着他抓住我,用双臂紧紧地拥抱我,‘啊!你是我可以与之倾诉衷肠的最后一个人了。你将获得自由,你!你将见到你的母亲!我不知道你富有还是贫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你就是整个世界。他们不会一直打下去的,这些人。那么,等他们讲和了,你就去博韦。如果我的母亲听到我的死讯后能够活下去,请你到那里找到她,告诉她这句使她宽慰的话:他是无罪的!她会相信你的!’他又说,‘我会给她写信,但你将替我看她最后一眼,你对她说,你是我拥抱过的最后一个人。她会多么爱你啊!可怜的妈妈!爱你,我最后一个朋友。’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回忆的重负压得透不过气。然后他又说:‘这里的士兵和军官我全都不认识,他们全都憎恶我。没有你,我的无辜将成为上天与我之间的秘密。’我向他发誓要不折不扣地认真执行他的最后意愿。我的话和内心情感的流露感动了他。过了不久,士兵又来找他,把他带回战地法庭。他被判有罪。我不知道在宣布这个判决的当时或以后有些什么程序,也不知道那位年轻的医生是否依法为自己的生命做了辩护。他预料自己第二天早上将去赴刑,整夜都在给他母亲写信。‘我们俩都将获得自由,’第二天我去看他时,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听说将军已经签署了你的特赦令。’我默默地看着他,想把他的面容铭记在我心中。他又带着厌恶的神情对我说,‘我曾经怯懦得可悲,我整夜都在向墙壁请求饶命。’他指着牢房的墙壁说,‘是啊,是啊,我曾经绝望地嚎叫,愤愤不平,经受了最可怕的、精神上的临终痛苦。——那时候我是单独一人!而现在我却在想别人会怎么说……勇气是件可拿过来穿的外衣。我应当体面地去死……,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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