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泰伊番先生又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喝了口水。

“普罗斯佩慢慢地、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来。等他确信没有弄醒任何人后,便穿起衣服走进大厅。然后,以突然生出的急智,和囚徒、罪犯在实行他们的计划时从不缺乏的机敏和意志,他拧下铁闩上的螺栓,毫无声息地将铁闩从窟窿里拔出来,靠在墙边,又压住铰链不让它们发出声响,打开了护窗板。月亮苍白的光线投在这个场面上,使他可以模糊地看到威廉和瓦朗费睡觉的房间里的东西。他告诉我,那时他曾停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那么沉重,他几乎被吓住了。他害怕自己不能冷静地行动,他的手在发抖,脚板象踩在烧红的煤块上一样。然而他的计划执行得那么顺当,使他把这种命运的眷顾看成一种天数。他打开门窗,回到卧房,拿出手术器械包,寻找完成他的罪行最适当的工具。‘当我走到床边,’他对我说,‘我下意识地把自己托付给上帝,’就在他集聚全身力量举起手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并且觉得看见一道亮光。他把工具扔在床上,逃到另一个房间,走到窗前。在那里,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但他感到自己道德力量薄弱,害怕再度屈服于自己所曾受到过的诱惑,便猛地跳到大路上,沿着莱茵河来回散步,仿佛在为旅店站岗放哨。在这样急促的散步中,他多次走到了安德纳赫,也多次折回来一直走到山坡,他们就是从那个山坡下来走到旅店的。夜是那么静寂无声,他又那么信任那两条看门狗,所以他常常忽视那扇开着的窗户。他想使自己疲劳,以引起睡意。然而,由于他在万里无云的天宇下这么走着,欣赏着美丽的星辰,也许还由于为夜间清新的空气和水波忧伤的低语所打动,他又陷入了沉思,这把他逐渐引回健康的、有道德的思路。理智终于彻底驱除了他一时的疯狂。他所受的教育、宗教的训诲,特别是,他对我说,到那时为止他在父母家所过的简朴生活的回忆,战胜了他的邪念。当他在莱茵河畔倚着一块巨石长时间地沉醉于这样的遐想之后归去的时候,他说他不但能在亿万法郎的金子旁边入睡,甚至能在金子旁边守夜。当他的正义感在这场战斗中重又高傲地、坚强有力地站立起来时,他充满赞美和幸福之情跪下来感谢上帝,重新觉得幸福、轻快、满足,就象他第一次领圣体那天一样,那天他觉得自己堪比天使,因为他一整天既没有在言语上,更没有在行为上犯过罪孽。他回到旅店,关上窗门,一点也不怕弄出声响,然后立即上了床。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困乏使他毫无抵抗地被睡意所征服,他脑袋碰到褥垫不久便进入了最初那种奇妙的、似睡似醒的状态,这种状态是沉睡的前奏。在这种时候,知觉渐渐麻木迟钝,活力渐渐消失,思路有头无尾,感官的最后几下活动就象做梦一样。‘空气多闷啊,’普罗斯佩想,‘我好象在呼吸潮湿的蒸汽。’他睡意朦胧地把这种感觉归因于室内的温度与野外新鲜空气之间的差异造成的结果。但他不久又听见一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很象喷泉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驱使下,他想起身招呼旅店老板,叫醒商人或者威廉。不幸他这时想起了那只挂钟,觉得那是钟摆的声音,于是他就在这种朦胧的感觉中入睡了。”

“您想喝水吗,泰伊番先生?”主人见那位供应商机械地拿起水瓶,便问道。

水瓶空了。

赫尔曼先生因银行家的问话而稍微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第二天早晨,”他说,“普罗斯佩·马尼昂被一种巨大的声音惊醒。他似乎听见尖厉的叫声,神经感到一阵剧烈的震颤,当我们睡醒时仍然感到在睡梦中便已开始的难受的感觉时便会这样。这时我们身上发生了一种生理现象,说通俗些就是惊跳起来,这种现象虽然包含着许多对科学极有趣的事实,却尚未得到充分观察。这种极度的惊恐也许产生于我们身上两种本性的过于迅速的结合,当我们睡着时这两种本性几乎总是分开的。通常这种惊恐很快就会过去,然而在可怜的见习医助身上却有增无减,引起一阵可怕的抽搐。他见到在他的床与瓦朗费的床之间有一汪鲜血。可怜的德国人脑袋掉到地上,身子留在床上。所有的血都从脖子里喷出来了。看见商人仍然大睁着的直勾勾的眼睛,看见自己毯子上、甚至手上沾着的血污,认出丢在床上的他的外科器械,他昏了过去,倒在瓦朗费的血泊里。‘这已经是对我那些邪念的一种惩罚了。’他后来对我说。等他恢复知觉,他发现自己在大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周围站着法国士兵,面前是专注而好奇的人群。他呆呆地看着一个共和国军官在听取几位证人的证词并进行笔录。他认出了老板、他的妻子、那两个水手,以及旅店的女仆。凶手用过的外科器械……”

这时泰伊番咳了一声,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又擦了一下额头。只有我注意到这些相当自然的动作,所有宾客的眼睛都盯着赫尔曼先生,贪婪地听他讲故事。供应商将肘弯搁在桌上,右手支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赫尔曼。这以后,他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或感兴趣的神情,然而他一直面如土色,心事重重,跟他玩弄那只冷水瓶塞的时候一样。

“杀人犯用过的外科器械连同医用器械包和普罗斯佩的皮包、证件一起放在桌上。众人的目光时而落在这些物证,时而落在那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眼睛黯然无光,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的年轻人身上。外面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说明旅店门前还有一大群人,都是被发生凶案的消息和大概想看一眼凶手的愿望吸引来的。设在大厅窗户下的哨兵的脚步声和他们的枪支发出的声音,盖过了人们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但旅店关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普罗斯佩·马尼昂受不住那个写证词的军官的目光,他感到有人按了按他的手,就抬起头来想看这个在一群敌意的人中间充当他保护人的是谁。从制服上他认出这是驻在安德纳赫的那个联队的主任军医。军医的目光那么锐利,那么严厉,竟使可怜的年轻人哆嗦起来,头倒在椅背上。一个士兵让他闻醋,使他马上恢复了知觉。然而他那慌乱的眼睛显得那么没有生气,那么缺少理性,以致军医摸过他的脉,对军官说:‘上尉,在目前是不可能对这人进行审讯的了。’‘好吧,把他带走。’上尉打断医生的话,对一个站在见习医助身后的伍长说。‘该死的孬种,’那士兵低声对他喝道,‘你至少也试试在这些德国佬面前走得硬气些,给共和国挣回些面子呀!’这一声喝使普罗斯佩·马尼昂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走了几步。但是当门打开,他感到外面空气的刺激并看见人群涌进来时,他的力量又消失了,双膝发软,脚步踉跄。‘这个天杀的江湖医生死两回也应该!你走啊!’两个士兵说着伸手把他架住。‘啊!这坏蛋!坏蛋!就是他!就是他!他在那里!他在那里!’他觉得这些话发自同一个声音——那跟着他、咒骂着他的人群乱哄哄的声音,这声音一步比一步响。从旅店到监狱的这段路上,跟着他走的老百姓和士兵们的喧闹声、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的人们的低语声、天空、新鲜空气、安德纳赫的市容、波光粼粼的莱茵河水,这种种印象在见习医助的心灵里都是模糊不清,黯淡无光的,和他醒来以后的所有感觉一样。他说,他有时候简直以为自己不复存在了。”

“当时我在牢里。”赫尔曼先生停下来说,“我和大家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也是个热血青年。我想保卫自己的国家,我在安德纳赫附近组织并指挥一支义勇军。几天前的夜间,我们与一支八百人的法国部队遭遇。我们最多只有二百人,我的间谍把我出卖了。我被投入安德纳赫的监狱。当时为了杀一儆百拟议将我枪决。法国人说要报复,但他们想在我身上实行的报复并没有在选侯的领地实现。我父亲求准了三天缓刑,以便去请求奥热罗将军赦免。将军赦免了我。因此当普罗斯佩·马尼昂入狱时,我见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尽管他苍白、憔悴、沾着血污,他的面容却有一种诚实、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动。在我心目中,德国就活在他长长的金发和他的蓝眼睛里。他正是我的垂危的祖国的形象。在我看来,他不是杀人犯,而是牺牲品。在他经过我窗口的当儿,他向不知何方投去一个痛苦哀伤的微笑,那是获得了暂时的一线理智之光的精神病患者的微笑。当我见到监狱看守时,我向他打听新犯人。‘他到地牢后就没有讲过话。他坐着,双手抱住脑袋,不是睡着了便是在想他的事情。听法国人说,他明天就清账了,二十四小时内他将被枪决。’那天晚上,我利用监狱放风的短暂时间,一直站在那犯人窗下。我们一起交谈,他原原本本地向我叙述了他的故事,并且相当准确地回答了我的各种问题。在这第一次交谈后,我已不再怀疑他的清白。我请求并获准在他身边呆几小时。我见过他好几次,这个可怜的孩子直率地将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他认为自己既无罪又有罪。他想起自己曾经受到过的可怕的诱惑,害怕自己在睡眠中梦游病发作,犯下了他醒时曾经想犯的罪行。‘可是你的同伴呢?’我问他。‘噢!’他热切地叫道,‘威廉是不会……’他甚至没把话讲出来。我听见这热情的、充满稚气和道德感的话,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他醒来后,’他又说,‘一定是吓昏了头,赶紧逃跑了。’‘也不喊醒你。’我说,‘但你是很容易辩护的,因为那样的话瓦朗费的箱子就不会被偷走了。’他忽然泪如雨下:‘哦,是的,我是无罪的。’他叫道,‘我没有杀人。我记起我的梦来了。我在和中学里的伙伴们竞走,我不可能在梦中奔跑的时候割掉那个商人的脑袋。’然而尽管有时一线希望给他带来片刻安宁,他仍然感到悔恨的重压。他曾经举起手要割那个商人的脑袋,这是确定无疑的。他自我审判,觉得不能在思想上犯罪之后问心无愧。‘然而我是善良的啊!’他叫道,‘我可怜的妈妈啊!也许她现在正高兴地和女邻居们在她挂着壁毯的小客厅里玩纸牌吧?只要她知道我曾举起手来要谋害一个人……唉,她就会死去!而我却下了狱,被控犯下了罪行。我即使不曾杀害那个人,也肯定要害死我妈妈了!’他说这几句话时没有哭泣,而是在庇卡底人常有的一时暴怒驱使下朝墙壁一头撞去,如果不是我拦住他,他的头就会在墙上碰碎了。‘还是等待你的判决吧。’我对他说,‘你会被开释的,你是无罪的,而你母亲……’‘我母亲,’他愤怒地喊道,‘她在这以前就会知道对我的指控,在小城市都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会忧郁而死。何况我并不清白。你愿意知道全部真相吗?我感到我已经失去了良心的贞洁。’说完这句可怕的话,他坐了下来,双手合抱胸前,低着头,神色阴郁地凝视地面。这时候看守过来叫我回自己房间,我充满友情地拥抱着他,不愿在我的难友情绪如此低沉的时候将他抛下不管。‘忍耐着点吧,’我对他说,‘也许一切都会好的。如果一个诚实的人的声音能够消除你对自己的怀疑,那么请记住我是尊敬你和爱你的。接受我的友谊吧,如果你心胸无法平静,那就凭借我的心胸睡觉吧。’第二天九点,一名伍长、四名步枪手来带见习医助。我听见士兵们的声音就凑到窗口。那位青年在穿过院子时望了我一眼。我永世难忘他实行的报复并没有在选侯的领地实现。我父亲求准了三天缓刑,以便去请求奥热罗将军赦免。将军赦免了我。因此当普罗斯佩·马尼昂入狱时,我见到了他,他引起我深切的同情。尽管他苍白、憔悴、沾着血污,他的面容却有一种诚实、清白的神情使我深受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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