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胖胖的小个子女人,头戴黑丝绒便帽,身穿蓝灰色围裙,带着线团、钥匙串、银别针,头发编成辫子,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德国旅店老板娘的特征。她的服装在那群版画一般的人中间色泽鲜艳得恰到好处,若用笔墨描绘却嫌俗气了。这个旅店老板娘极其机灵能干,使那两位朋友在失去耐心的时候又重新耐心等待起来。不知不觉中声音变小了,旅客散去了,烟草的云雾消散了。当两位见习医助的餐具摆上来,地道的莱茵鲤鱼出现在桌上的时候,已经敲过了十一点,大厅里人都走空了。在夜晚的寂静里,马匹吃草料和踢蹬的声音、莱茵河的喃喃低语,还有住满客人的旅店在大家上床睡觉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漕杂声都隐约可闻。门窗或开或关;有些房间传来听不清楚的说话声;有些房间响起几声召唤。”

“在这个乍静还喧的时刻,那两位法国人和那个忙于对他们夸耀安德纳赫、他的饭菜、莱茵酒、共和国军队以及他的妻子的旅店老板,都颇感兴趣地听见几个水手沙哑的喊声和一条船拢岸的声音。旅店老板一定很熟悉这些水手喉音很重的问话,他急忙走了出去。不久他又回来,带进来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水手,扛着一只沉重的箱子和几只包裹。行李放在大厅以后,矮胖子亲自把箱子拎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毫不客气地在两位见习医助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你们到船上睡吧,’他对那两个水手说,‘旅店已经客满了,权衡下来,还是这么办好。’‘先生,’老板对新来的客人说,‘我只剩这么点存货了,’他指着为两位法国人准备的饭菜,‘再也拿不出一块面包、一根骨头。’‘酸菜呢?’‘连我老婆的顶针都装不满。我对您说过,除了您身下这把椅子您就没有别的床位,除了这间饭厅就没有别的房间了。’听到这几句话,矮胖子用谨慎和害怕的目光,向老板、大厅和两个法国人瞥了一眼。”

“讲到这里我要提请你们注意,”赫尔曼停下来说道,“我们始终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的真名及其经历;只有他的证件说明他来自亚琛①,用的名字是瓦朗费,在新维德②郊外拥有一家相当大的别针工厂。他象所有德国厂商一样,穿着一件普通呢子礼服,一条短裤,一件墨绿丝绒背心,脚上穿一双皮靴,腰间系一条阔皮带。他长着一张圆脸,举止坦率真诚,但那天晚上他很难完全掩饰住内心的恐惧,也许是折磨人的忧虑。旅店老板则始终认为这个德国人想逃到国外去。后来我得知,他的工厂由于战争时期不幸经常发生的偶然事件被烧毁了。尽管他的神情总是忧心忡忡,但他的相貌还是显得十分和善。他仪表堂堂,特别是长着个肥大的脖子,他的黑领结更衬托出脖子的白皙,威廉曾经嘲讽地指给普罗斯佩看……”

①亚琛,德国东部城市。

②新维德,德国城市。

听到这里,泰伊番先生喝了一杯水。

“普罗斯佩殷勤地邀请那位商人共进晚餐,瓦朗费并不客套,就象一个自认有能力报答这个有礼貌的举动的人那样接受了邀请,他把箱子平放在地上,脚搁在上面,脱掉帽子,坐在桌边,去掉手套,解下别在皮带上的两支手枪。老板迅速送上来一份餐具,三位客人便开始静静地满足他们的食欲。大厅里空气太闷热,苍蝇太多,因此普罗斯佩请老板打开朝着大门的那扇窗换换空气。窗用一根铁棍闩住,铁棍插在窗框两角的窟窿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在两扇窗板上还各装有一个螺母,用两根螺栓固定起来。普罗斯佩偶然看到老板如何开窗。

“既然我谈到事情发生的地点,”赫尔曼先生对我们说,“我就应当给你们描述一下旅馆内部的格局,因为这个故事的兴味有赖于对出事地点的精确了解。我所说的那三个人所在的大厅有两扇通向外面的门。一扇门开出去便是沿莱茵河岸通往安德纳赫的大路。那里,在旅店前面当然有个码头,那位厂商租用的船只就泊在那里。另一扇门通向旅店的院子,院子围墙很高,当时挤满牲畜马匹,因为马厩里已住满了人。院门方才已经严严实实地闩上了,因此老板为了快一点而让那位厂商和两名水手由朝着大路开的那扇门进来。依照普罗斯佩·马尼昂的意思打开窗子以后,老板便去关这个门,把门闩插进门洞,并旋上螺丝。让给两位见习医助睡的老板的房间,与大厅相连,与厨房也只隔一堵薄薄的墙壁,老板娘和她的丈夫可能就在厨房过夜。女仆刚才出去,到牲口棚、谷仓或是随便什么地方找安身之处去了。不难理解,大厅、老板的房间和厨房,与旅店其余部分是多少有点隔绝开来的。院子里有两条大狗,它们低沉的吠声说明这是些警觉而且易怒的警卫。‘多么安静,多么美好的夜啊!’威廉望着夜空说道,这时老板关好了门,水波拍岸的声音便是唯一可闻的声响了。”

“‘先生们,’厂商对两位法国人说,‘请允许我请你们喝几瓶酒,配你们的鲤鱼,喝点酒能使我们消除一天的疲劳。从你们的外表和衣着来看,我想你们同我一样,今天也赶了不少路了。’两个朋友接受了。于是老板就从厨房的门出去,到地窖里拿酒,这地窖无疑便在房子这一部分的下面。当老板拿来五瓶好酒放在桌上时,他妻子已经上完了菜。她又以主妇的目光对大厅和菜肴巡视一遍,觉得确已虑及客人的一切需要,便退入厨房。老板也被邀请一起喝酒。四位酒友没有听到她躺下的动静。但过一会儿,在他们谈话声音低一些的时候,他们听见一种有力的鼾声,这鼾声由于她栖身的阁楼的空心隔板而变得更加嘹亮,使几位朋友,特别是老板,微笑起来。半夜时分,当桌上只剩下饼干、干酪、干果和好酒的时候,客人们,特别是那两个法国人,变得爱说话了。他们谈到自己的家乡,学业和这场战争。最后,谈话热烈起来。”

“普罗斯佩·马尼昂以其庇卡底人的直爽和天性善良温柔的人的天真,想象自己的母亲在这时候,当他在莱茵河畔的时候,正在干什么,这使那位逃亡的商人冒出几滴泪花。‘我看见她,’普罗斯佩说,‘正在做上床以前的晚祷。她一定没有忘记我,一定在问:我可怜的普罗斯佩现在在哪儿?如果她在打牌时赢了邻居几个苏,也许就是赢了你的母亲(他碰了碰威廉的胳膊肘),她就会把钱投进那个红色的大瓦罐里,瓦罐里攒着购买那块嵌在她在莱舍维尔的小小产业中间的三十阿尔邦地所需的款子。这三十阿尔邦地足足值大约六万法郎。那可真是块好地!啊,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得到这块草地,我将在莱舍维尔度过一生,别无他求!我父亲曾多少回想要得到这三十阿尔邦草地和蜿蜒流过草地的美丽溪流啊!他还没能买下这块地就去世了。我当年常在那里玩耍!’”

“‘瓦朗费先生,您就没有您的hoceratinvotis①吗?’威廉问道。‘有的,先生,有的,然而都已经实现了,而现在……’那个老实人没把话讲完就沉默了。‘至于我,’老板脸色微酡,说道:‘去年我买下了我已经想了十年的一个果园。’他们这么聊着天,象所有被酒力打开话匣子的人一样,相互之间都产生一种旅途中常见的短暂的友情,以致到了睡觉的时候,威廉要把自己的床让给商人。‘我可以和普罗斯佩同睡一张床,这不是第一回,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回,所以您就更无须客气了。您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大的,老人理应受到尊敬。’‘不必了!’老板说,‘我老婆的床上有好几条床垫,你们拿一条铺在地板上就行了。’说着他就去关窗,这个谨慎的举动弄出了一些声响。‘我接受你们的好意。’商人说,然后他又压低声音看着两位朋友补充道,‘我承认我也希望如此,我感到我的船夫们很可疑,今天晚上我能同两个诚实善良的年轻人、两个法国军人作伴真是不错。我箱子里有价值十万法郎的钻石和金子呢!’”

①拉丁文:心愿。

“两位青年对这番冒失的知心话亲切而有分寸的反应使善良的德国人放了心。老板帮客人们铺了一张床。然后,当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他就对他们道晚安,自去睡了。商人和两位见习医助拿他们各自的枕头打趣了几句。普罗斯佩把他和威廉的医用器械包搁在褥子底下,使褥子隆起,以代替他所没有的长枕。而这时瓦朗费出于过分的谨慎也将皮箱搁在床头。‘咱们俩都躺在自己的财产上:您躺在您的金子上,而我则躺在我的工具袋上。只是不知道我的工具能否为我挣来您已经挣得的那么多金子。’‘这是大有希望的,’商人说,‘勤奋和正直可以赢得一切,不过还要耐心。’不一会儿,威廉和瓦朗费都睡着了。普罗斯佩·马尼昂却未能入睡,这也许是由于床太硬,也许是由于过分疲劳引起失眠,也许是由于命中注定他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他的思路不知不觉走上了邪道。他老是想着那个商人枕着的十万法郎。对他来说,十万法郎是一笔天上掉下来的极其庞大的财富。最初,他以种种不同方式使用这笔钱,建造一座座空中楼阁,我们在入睡前都曾这样津津有味地建造过这类空中楼阁。在这种时刻,种种朦胧的形象在脑海里浮现,而且时常由于夜的寂静,思想获得了一种魔术般的威力。他实现了母亲的夙愿,买下了那三十阿尔邦草地;他娶了博韦的某某小姐,他们之间家产的悬殊原本是不允许他有这种梦想的。他用这笔钱替自己安排了美妙无比的一生,他看到自己幸福、富有,成为一家之长,在本省备受尊敬,也许还当上了博韦市长。他那庇卡底人的头脑发热了,开始寻找起使幻想变为现实的办法来。他以异乎寻常的热情在理论上构思一桩罪行。他在梦想着商人的死亡的同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金子和钻石。他眼花缭乱,心跳起来。谋划罪行无疑已构成犯罪了。他被这堆金子迷了心窍,又以杀人犯的逻辑从道德上麻醉自己。他问自己,这个可怜的德国人是否真有必要活下去,又设想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总之,他在策划一件保证不受惩罚的罪行。莱茵河对岸是奥地利人的占领地;窗底下有一条船,船上有船夫;他可以割断这个商人的喉管,把他扔进莱茵河,带着箱子从窗口逃出去,给船夫一点金子,逃到奥地利去。他甚至估算了自己使用外科器械的熟练程度,以便在要他的牺牲品的脑袋时不让他发出一声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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