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七年,葡月月底,按如今的历法就是一七九九年十月二十日,有两个青年一早由波恩出发,于日暮时分来到离科布伦茨①几法里远的莱茵河左岸小城安德纳赫郊外。当时奥热罗将军摩下的法国军队正在据守右岸的奥地利人面前摆开阵势。共和国军的大本营设在科布伦茨,奥热罗部队的一支联队驻在安德纳赫。那两位旅行者是法国人。看到他们那身蓝白相间、缀有红色丝绒袖饰的制服,他们的军刀,尤其是那顶蒙着绿色上蜡帆布、插管一根三色翎毛的制帽,就连德国农民也能认出他们是军医。这些有学问、有德行的人受到多数人的爱戴,不仅在军队里,而且在我们的军队所侵入的地方。当时,由于儒尔当将军不久前提出的征兵法令而中止医学实习的一些大家子弟,理所当然宁愿在战地继续自己的学业,而不愿受兵役的约束,因为那是与他们先前所受的教育和安逸的前途格格不入的。于是这些爱好和平、助人为乐的年轻科学工作者便在战争造成的种种灾难中做几件好事,并在残酷的共和国文明所经之处结交一些学者。这两个青年各自带有一张通行证和一纸由科斯特和贝纳多特②签署的见习医助委任书,去投他们所属的那个联队。两人都来自博韦市家道小康的资产者家庭,在那些家庭,外省人温良的习俗和正直的作风如同遗产一样代代相传。他们因年轻人天生的好奇心而于规定的就职日期之前就进入了战争的舞台,乘坐驿车到了斯特拉斯堡。他们的母亲出于谨慎只给了他们一小笔钱,他们却因拥有几个金路易而自以为富有了。当时共和国指券③已经跌到最低点,金价昂贵,因此这几个金路易的确是真正的珍宝。这两个见习医助年纪未满二十,他们以青年时代的满腔热情听从旅途中诗情画意的召唤。从斯特拉斯堡到波恩,他们以艺术家、哲学家、观察家的眼光观赏了选侯的领地和莱茵河沿岸地区。以科学为终生事业的人,在这种年龄便已经具有多方面才能和爱好了。即使在谈情说爱或是游山玩水之际,一个见习医助也应当为自己将来的发迹与成名积聚财富。因此这两个见习医助便深深沉醉在莱茵河两岸以及美因兹与科隆之间的施瓦本地区的景色中,那是一切有文化教养的人无不赞叹的。刚劲挺拔、丰富多姿的景物,对比强烈的地形变化,遍布的封建遗迹,郁郁葱葱,然而处处留下了战火的痕迹。路易十四和丢兰纳④曾纵火焚烧这个景色迷人的地区。东一处西一处的废墟,成了这位凡尔赛君王的骄横跋扈或者说远见卓识的见证,是他下令摧毁了昔日装点着德国这一地区的令人赞叹的城堡。看到这块美好的土地和覆盖其上的森林以及比比皆是的充满中世纪魅力的废墟,就能理解德国民族的特性,它的梦想和它的神秘主义。然而两位青年朋友在波恩逗留有双重目的,既为观光也为医学:高卢-巴达维联军和奥热罗师团的总医院就设在选侯宫。这两位初出茅庐的见习医助便去那里会见同僚,把介绍信呈交上司,并初步熟悉一下自己的职务。人们总以为自己家乡的景致和建筑比哪儿都好,两位朋友到了那里(也象到了别处一样),才摆脱了这种偏见。他们对装饰着选侯宫的大理石圆柱赞叹不已,便继续边赶路边欣赏气魄宏伟的德国建筑,每走一步,都发现一些古代和现代的瑰宝。他们漫步于通往安德纳赫的道路,不时沿着道路登上一座高耸于群峰之上的花岗石山峰的巅顶,从那里通过森林中断之处或是岩石凹陷的地方远眺夹于沙岸之间或在繁茂植物掩映之下的莱茵河。山谷、小径、树木,发出引人遐想的秋天气息,树梢尖开始染上金色,带上了标志着老年的褐黄暖色调;树叶落了,然而天空依旧湛蓝可爱,在夕阳斜晖的照耀下,干燥的道路宛如在景物中画出来的一道道黄色细线。两位朋友在离安德纳赫半法里之处走着,四周一片静谧,仿佛战争并未蹂躏这片美丽的土地。他们沿着夹峙于奔腾咆哮的莱茵河两岸的高高的青色花岗岩峭壁上的一条羊肠小道行进,不久由峡谷的斜坡下来,峡谷尽头便是那座小城。小城秀媚地坐落在河边,为水手们提供了一个漂亮的港口。‘德国真是个美丽的国度!’两位朋友中间那位名叫普罗斯佩·马尼昂的喊了起来。他望见安德纳赫的上了油漆的房子,那些房子象放在篮子里的鸡蛋一般堆挤着,被树木、花园、鲜花隔开。而后,他又欣赏了一阵那千百幢宁静的住宅尖尖的屋顶、突出的桁梁、木头楼梯、房廊,以及在港湾随波摇荡的小船……”
①科布伦茨,德国城市。
②科斯特(1741—1819),当时共和国军队的首席医官;贝纳多特(1763—1844),当时的法国国防部长。
③指券,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制宪会议发行的证券,后因发行过多,价值剧跌,一七九八年秋已跌至原来价值的三分之一。
④丢兰纳(1611—1675),路易十四时代的名将。
当赫尔曼先生说出普罗斯佩·马尼昂这个名字时,那个供应商抓住凉水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似乎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额头也沁出汗来。
“那位做过供应商的人姓什么?”我问身边那位殷勤的女客。
“泰伊番。”她答道。
“您觉得不舒服吗?”我见那位怪人脸色发白,就叫道。
“没什么。”他说,一面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表示感谢。
“我在听故事呢。”他又对一齐朝他望着的客人们点了点头说道。
“我记不起另一个青年的名字,”赫尔曼先生说,“不过,从普罗斯佩·马尼昂的倾诉里,我得以知道他的同伴是棕色头发,相当瘦,性情开朗。为了讲故事方便起见,请允许我把他叫做威廉。”
这位善良的德国人就这么无视浪漫主义的原则和地方色彩,给那个法国见习医助起了个德国名字,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两位青年到达安德纳赫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他们觉得,如果去找他们的上司,等他弄清自己身份,并在这个已经住满军人的城市里为他们安排一个军人的住处,必将花费许多时间,因此他们决定在离安德纳赫百步之遥的一家旅馆度过他们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曾在峭壁上欣赏过这家旅馆在火红的落日映照下显得更为绚丽的色彩。这家旅馆完全漆成了红色,在周围的景物中产生了强烈的效果,这或许是由于它处于整个城区之外,或许是由于它那红彤彤的墙壁与绿油油的各种枝叶之间、它那鲜明的色彩与河水灰暗的色调之间的强烈对比使然吧。这座房子便由它的外部装饰而得名,这种装饰色彩大概始于难以追溯的年代,由它的创建者一时兴起而确定下来。这座在莱茵河水手中间颇有名气的房子虽已数易其主,但每位继承者都出于相当自然的商业上的迷信,一直小心保持了它的外观。”
“红房子旅馆的老板听见马蹄声便来到门口:‘天老爷!’他嚷道,‘先生们,再晚一点你们可就要象你们在安德纳赫另一头扎营的多数同胞一样,不得不在外面露宿了。小店全都客满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睡张象样的床铺,我只好让出自己的房间。至于你们的马匹,我会叫人给它们在院子角落里放些铺草。今天连我的马厩里也睡满了基督徒。’他稍停一下又问:‘两位先生是从法国来的吗?’‘从波恩来!’普罗斯佩叫道,‘我们打清早起还什么都没吃过呢!’”
“‘哦,要说饭菜的话,’旅店老板晃着脑袋说,‘十法里开外的人都到红房子旅馆来摆结婚筵席!你们将吃到王子的盛宴,莱茵河鲤鱼!这就说明一切了。’两位见习医助把坐骑交给老板照管,老板白费力气地喊着仆人。他们走进旅店的公共饭厅,一大群抽烟的人在那里吞云吐雾,白色的浓雾使他们起初看不清那些他们将与之相处的人。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以后,凭着深知叫嚷无济于事的颇有哲学家风度的旅客那种讲求实际的耐心,从烟雾里辨认出了一个德国客店所必不可少的那些陈设:炉子、时钟、桌子、啤酒罐、长烟斗;四下里是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脸,犹太人的、德国人的、还有几个水手的粗糙的脸。几位法国军官的肩章在烟雾里闪烁,马刺和军刀不停地在石板地上叮当作响。有的人在玩扑克,有的争论不休,有的沉默不语,吃着、喝着或者来回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