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巴黎铜子。”
“根特没有什么新闻吗?”
“利旺·德·埃尔德的兄弟破产了。”
“啊!”
情不自禁发出这声感叹以后,老人把他的一件长袍盖住膝盖,这种长袍是黑丝绒料子,前开襟,宽袖,无领,华丽的衣料已油光可鉴。这件曾经算得上很漂亮的衣服是他从前当分产法庭庭长时穿的,就是这个职务给他招来了勃艮第公爵的敌意;现在这件衣服只剩下一幅破布了。菲利浦一点儿不觉得冷,却在那身破旧衣服底下冒着冷汗,生怕被盘问其他问题。他救过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前一天刚简单地指点过他,凭着犹太人对柯内留斯的举止习惯了如指掌,也凭着他自己的记忆,总算能对付到现在。在最初情感冲动的时候,他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多,现在他开始看到事情的全部困难了。可怕的弗朗德勒人威严庄重,不慌不忙,对他起了镇慑作用。他觉得自己被禁闭起来,仿佛看见大法官在柯内留斯老板的命令下,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绳索。
“您吃过晚饭了吗?”银器商问话的口吻意味着:别在这儿吃晚饭!尽管她的兄弟是这种声调,老姑娘还是抖抖索索起来,她瞧着桌旁这个年轻人,似乎在估量这个人有多大食量,她于是带着假惺惺的微笑说:“您真是名实相符呀①,您的头发和胡须比魔鬼的尾巴还要黑!……”
①他的假名古勒努瓦含有黑色幽灵之意。
“我吃过晚饭了。”他回答。
“那么,”吝啬鬼接着说,“您明天再来找我吧。我早就习惯不用学徒了。再说,黑夜会给我出主意。”
“唉!先生,以圣巴逢的名义起誓,我是弗朗德勒人,在这儿我什么人也不认识,街上已经拉起铁链,我会被关进监狱的。”他怕自己的话过于热烈冲动,便补上一句:“不过,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我马上就走。”
他的发誓对老弗朗德勒人起着奇怪的作用。
“好吧,好吧,以圣巴逢的名义,您就睡在这儿吧。”
“不过,”他的姐姐吓慌了。
“别说了,”柯内留斯反驳说,“有了那封信,奥斯特兰克要对这个年轻人负责的。”
“奥斯特兰克不是有十万利勿尔在我们这儿吗?”他俯在他姐姐的耳旁说,“这是一笔保金!”
“要是他偷了你那套巴维耶尔的首饰呢?你瞧,他不象一个弗朗德勒人,更象一个小偷。”
“嘘,”老头尖起了耳朵。
两个吝啬鬼谛听着。“嘘”声之后不久,在城堑的那一边,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不太明显地在远处回响着。
“是普莱西的巡逻队。”他的姐姐说。
“哦,你把学徒房间的钥匙给我吧。”柯内留斯说。
老姑娘伸手想去拿灯。
“难道你要让我们孤零零地没有灯?”柯内留斯叫了起来,尽量让人领会他的声调,“你这么大岁数,居然还没学会走路不要照明。拿把钥匙就这样困难?”
老女人懂得这些话中隐含的意思,于是走了出去。菲利浦·古勒努瓦瞧着这个奇怪的女人走到门口,他趁师傅没看见,偷偷瞥一眼这个厅堂。厅堂安装着齐肘高的橡木护壁板,墙壁蒙上黑斜纹的黄牛皮;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支火绒手枪,外加一把玩赏的长匕首。这可怕的新式武器就放在离柯内留斯不远的地方。
“您打算怎样学做生意?”高利贷者问他。
“我钱很少,”古勒努瓦回答,“不过我懂得一些窍门。如果我替您挣一个马克,您只要给一个铜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吝啬鬼重复着,“这够多的了。”
说到这儿,那老女巫回来了。
“来吧。”柯内留斯对菲利浦说。
他俩来到门楼下,登上螺旋形的石梯,那圆形的楼梯间就在一个高高的小塔楼的大厅旁。走到第二层,年轻人就站住了。
“还没到呢,”柯内留斯说。“见鬼!这一层是国王玩乐时居住的地方。”
建筑师把学徒的住室设在这个螺旋楼梯通上塔楼的尖顶下;这是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全用石块垒成,阴森森的,毫无装饰。这个塔楼位于楼房正中,楼前的天井同外省的所有院落一样,狭窄而幽暗。穿过安着铁栅的拱顶,可以看到尽里头是个荒瘠的花园,只有几棵桑树,不用说,这是柯内留斯料理的。多亏月光明亮清澈,透过楼梯空档射进来的光亮,使那贵族看清了房里的一切。一张破床,一把凳子,一只水瓮和一只快散架的食橱,就是这间住室的全部家具。正方形的小窗口,沿着塔楼外墙的凸形装饰,等距离开设,从这幢幽雅建筑的品类来看,无疑也就是一种装饰了;亮光就从这些窗口射进房里。
“这就是您的住房,简单,牢固,睡觉的用具一应俱全。晚上好!不要学别人的样,从房里出去。”
柯内留斯向他的学徒瞥了含意无穷的最后一眼,然后把门关上了,钥匙转了两转,随后他把钥匙带走,下楼去了,留下年轻贵族在那儿目瞪口呆,有如铸钟匠发现模具里一无所有时那样。他孤身一人,没有灯光,坐在凳子上。就是这间顶楼,在他之前的四个人出去时都上了绞架,他觉得自己在这儿就象一头野兽困在一个口袋里。他跳到凳子上,挺直身子,踮起脚尖,想够着上面的小窗口,白蒙蒙的亮光就从那儿照射下来。他眺见了卢瓦尔河,圣西尔美丽的山坡和普莱西幽黯的奇异景致,那儿,有几个窗户的缝隙里,闪烁着稀稀落落的亮光;远处,铺展着图尔近郊美丽的田野,还有银光闪闪的河面。这美丽的大自然的每一层次都有着无人知晓的妩媚:玻璃、水面、屋顶,都如同宝石一样,在跳荡的月光下闪烁发光。年轻贵族禁不住心头一阵激动,又甜蜜,又忧郁。他自言自语说:“这会不会是诀别呢!”
他待在那儿,这次冒险他早就预料到会有强烈的刺激,现在他已经尝到滋味了,他沉浸在惊惶恐惧之中,犹如囚犯还存着一线希望时那样。每遇到一个困难,他的情人就增加一分美丽。对他来说,她不再是一个女人了,而是透过欲望的炭火隐约可见的超自然的存在。他似乎听见普瓦蒂埃府那儿发出微弱的喊叫声,于是他清醒过来,回复到现实的处境之中。
他重新坐在床上,思前想后。这时他听到螺旋形楼梯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于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老妇人说:“他睡着了!”这几个字传到他的耳朵里。楼房建筑师没有料到,一点儿声音都会在学徒的房间引起回响,因而吝啬鬼和他的姐姐窥伺他时的一举一动,这个假古勒努瓦都没有漏掉。他脱了衣服,躺下睡觉,佯装睡着了;他的两个主人在楼梯上窥视他的时候,他正在考虑走出这牢笼进入普瓦蒂埃府的办法。
约莫十点钟时,柯内留斯和他的姐姐深信他们的学徒睡着了,便退回到自己房里。那贵族细细辨认这两个弗朗德勒人远去的微弱脚步声,估摸出他们住的地方;他们该是住在第三层。同当时所有的房屋一样,这一层是加盖在楼房平顶上的,窗户上端有三角形的装饰,雕刻华丽。屋顶四周围着栏干,遮住了接水的承溜,溜口象鳄鱼嘴一样,从这里把雨水一直喷到街上。那贵族象只猫一样,仔细研究过地形,想找到一条从塔楼到达屋顶的通道,他打算攀住承溜嘴越过去,翻到圣瓦利埃夫人的房间;但他没有想到,小塔楼的窗户太小,他钻不出去。于是他决定从螺旋形楼梯当中的窗口爬到屋顶上去,这扇窗照亮着第三层的廊柱。要实现这个大胆的计划,就必须先走出这房间,可是柯内留斯已经把钥匙带走了。年轻贵族出于谨慎,随身带着一把匕首;从前决斗时,如果对手哀求结果他性命,需要痛痛快快给他一刀,用的就是这种匕首。这件可怕的武器一侧锋利得象剃刀,另一侧呈锯齿形,但齿尖同匕首刺进人体的方向相反。那贵族打算用匕首锯断锁边的木头。万幸的是,锁框露在外面,由四个大螺丝钉固定住。他不需要费多大劲,就能用匕首卸下这禁闭着他的锁框。然后他把螺丝钉小心翼翼地放在食橱上。
将近午夜时,他感到可以自由行动了,便脱了鞋,下楼去熟悉地形。突然,他看到有条走廊的门洞开着,不禁大吃一惊;这条走廊通往好几个房间,尽头有一个窗口,正对着一道峡谷似的地方,那是普瓦蒂埃府和凶宅相连的屋顶形成的。这时他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他马上对圣母许愿,要在图尔著名的埃斯克里廖教区献上一台赞颂她的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