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贵族坐在柯内留斯老板住宅对面的长凳上,轮番瞧着普瓦蒂埃府和凶宅;月亮的清辉给建筑的凸出部分镶了边,光和影的混合使雕刻的凹凸部分象上了彩色似的。洁白的光辉任意变幻,给这两幢建筑蒙上了不祥的面貌;仿佛大自然也在助长这种笼罩在这住宅之上的迷信气氛。所有把柯内留斯变成一个令人好奇的可怕人物的传说,年轻人都一一回忆起来。尽管他出于强烈的爱情,决意要进入这幢房子,在里面一直待到计划完成,但他还是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这样铤而走险。有谁在一生的严重时刻,不爱聆听一下预感,估量一下未来的深渊呢?年轻人真心实意地爱着,他只怕来不及得到伯爵夫人爱情的支配①,就一命呜呼了。他心里默默地考虑着,竟想得入了迷,居然感觉不到腿部和房子凸出部分呼啸而过的冷风。

①中世纪骑士以受贵妇人的支配为荣。

他要进入柯内留斯家里,就得改名换姓,同他已经脱下贵族漂亮衣装的身分相符。遇有不测,他也不能要求履行他出身的特权,或者得到朋友的保护,否则就会无可挽回地失去圣瓦利埃伯爵夫人。如果老爵爷怀疑到有个情人深夜前来相会,他是做得出把她关在铁笼里,用慢火烤死,或者把她关在某个坚固的宫堡深处,天天折磨她,直至把她弄死的。这贵族看着自己身上乔装打扮的破旧衣服,不禁有点自惭形秽。看到身上的黑皮腰带,蠢笨的鞋,羊毛围身,粗呢裤子,灰呢紧腰外套,他觉得自己象个最可怜的捕快协理。对十五世纪的贵族来说,扮演一个身无分文的市民,放弃本阶级的特权,那就无异于寻死一样。可现在,他就要爬上那幢宅邸的屋顶,他的情人正在屋里啜泣,他要从烟囱爬下去,或者飞快地从回廊顶上越过,从这个承溜跳到那个承溜,然后到达她房间的窗下;他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来到她身边,她坐在熊熊炉火前的锦缎靠垫上,阴险的丈夫打着瞌睡,发出的呼噜声更增加他们的欢乐;他们为了最大胆的一吻,敢于向天地挑战;说一句话都要危及生命,或者至少要引起一场血腥的战斗;所有这些火热的想象,这件事所包含的浪漫传奇般的危险,使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在那种时代的狂热和骑士精神鼓舞下,他这番苦心所得代价越低——很可能只能再吻一次伯爵夫人的手,他就越迅速地下决心去尝试这一切。他毫不考虑经历这样的千难万险,伯爵夫人会不会拒绝给他最温馨的爱情欢乐。这次冒险实在险阻重重,太难以实现,却反倒使他非要去完成不可。

这时,城里所有的钟都敲响了,回家休息的时候到了,这条法律本来早就废止不用,但在外省,人们因循守旧,一切都消失得很慢。尽管灯火不灭,但各区区长却下令在街上拉起铁链。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了,有些迟归的市民,成群结队地行走,仆人们提着灯笼,武装到牙齿,他们的脚步声在远处回响;不一会儿,封锁得密密匝匝的城市似乎睡着了,对于坏人的袭击,可担心的只有屋顶这一方面。那时,家家的顶楼都是夜间穿梭往来的通道。在外省,甚至在巴黎,街道非常狭窄,盗贼可以从一边跳到另一边。据当时的回忆录所载,国王查理九世年轻时把这危险的行当长期当作娱乐消遣。

那贵族担心拜见柯内留斯老板时间太晚,便起身去敲凶宅的大门。瞅着大门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被某种幻觉吸引住了,当时的作家把这种幻觉称做异象。他揉了揉眼睛,仿佛要看清一点,在这一瞥中,他的心头掠过千百种不同的情感。

在这扇门的两边,各有一张人脸,镶嵌在一个象枪洞口的两根铁棍之间。起先他把这两张脸看作雕刻在石头上的滑稽脸谱,上面满是皱纹,有棱有角,凹凸不平,骨突耸起,木然不动,颜色黄褐;但寒冷和月光使他分明看到那两只酱紫色鼻子由于呼吸翕动而喷出的淡淡的白雾;他终于看到,每张扁脸的眉毛的阴影下,都有两只蓝瓷样的眼睛,投射出明亮的火焰,活象卧在树丛中听到围猎呼喊声的狼的双眼一样。不安的目光向他扫来,死死盯着他,他观察着这奇异景象的时候,遇上了这眼光,心中不禁微微一颤,犹如一只鸟儿受到扒在那儿窥伺它的一群猎狗袭击,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这两张脸,紧紧绷着,疑虑不安,不用说,这就是柯内留斯和他姐姐的面孔。那贵族假装要看看自己到了哪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月光下尽力辨认上面写着的一处住址;然后,他径直走到高利贷者的门口,叩了三下,声音在屋里引起回响,听来好象是在一个地窖的入口。一道微弱的亮光穿过门楼,在一个坚固异常的小铁栅后面,有只眼睛闪闪发光。

“是谁?”

“是布鲁日的奥斯特兰克派来的。”

“您要干什么?”

“要进来。”

“您叫什么?”

“菲利浦·古勒努瓦。”

“有引荐信吗?”

“在这儿!”

“从这个箱缝里塞进来吧。”

“缝在哪儿?”

“在左边。”

那位菲利浦·古勒努瓦将信从铁箱缝投进去,缝就在那象枪眼的洞口下面。

“见鬼!”他心想,“看来就因为国王到这儿来过,所以他象在普莱西一样,采取了小心谨慎的措施。”

他在街上等了将近一刻钟。之后,他听到柯内留斯对他姐姐说:“把门上的暗洞关上。”

可以听到在大门顶下回响着锁链的锒铛声。菲利浦听到门栓在拉动,锁眼嘎吱作响;最后,一小扇低矮的包铁皮的门打开了最小的角度,只有瘦子才能侧身而过。菲利浦几乎要挂破衣服,他不是走进来,而是挤进这凶宅的。一个没牙的老女人,鬼样的脸孔,两道眉毛活脱是小锅的两个提耳,她的鼻子和翘起的下颏之间,恐怕连一颗核桃也放不了;脸孔苍白,病容满面,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她一声不响领着这个所谓异乡人来到一个低矮的大厅,柯内留斯小心地在背后跟着。

“您坐在这儿,”她向他指着一张三脚凳,凳子放在一个有雕刻的、石砌的大壁炉的边角上,清洁的炉膛没有生火。

壁炉的另一边放着一张曲腿核桃木桌,桌上有个碟子,盛着一只鸡蛋,还有十到十二小片硬邦邦的干面包,那面包切削得真是吝啬到家了。室内有两张凳子,老女人坐在其中一张上,表明两个吝啬鬼正在进晚餐。柯内留斯走过去把两个铁护窗推上,不用说,这是把窥视窗关好,刚才他就从这窗张望街上,张望了很久;然后他回来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个所谓菲利浦·古勒努瓦看着姐弟二人庄重地轮流把面包片蘸一蘸生鸡蛋,动作精确,如同士兵们把勺子放到大锅里的时间相等一样,他们仅仅是蘸一下生鸡蛋,看准面包片的数目,刚好把生鸡蛋蘸完。这场技艺操演静悄悄地进行着。柯内留斯一面吃饭,一面观察着这个假学徒,那种专注,那种锐利,同他在估量古钱币时一模一样。菲利浦感到有一件冰雪大衣落在他的肩上,他想打量一下周围:但爱情冒险给了他一种狡狯,他忍住了,连墙壁也不去偷偷瞥上一眼;他懂得,要是给柯内留斯看到了,他是不会让一个好奇的人留在他家里的。因而他仅仅有时谦卑地瞧一下鸡蛋,有时瞧一下老姑娘;有时端详着这个未来的师傅。

路易十一的银器商很象他的国君,他甚至学会了国王的某些手势,那些亲密地生活在一起的人,往往都会这样。弗朗德勒人的粗眉毛几乎把眼睛也盖住了;可当他略略抬起眼睛的时候,就闪射出明亮的目光,洞人肺腑,充满力量,这是习惯于安静的人的目光,对于他们,积聚起内心力量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了。薄薄的嘴唇,直上直下的皱褶,使他有一种精明到难以令人相信的神态。脸庞的下半部有点近似狐狸;高高隆起的前额布满皱纹,仿佛显露着崇高优美的品质和心灵的高贵,由于经验的制约,他不会过分冲动,生活中得到的残酷教训,无疑已埋入这个怪人最隐蔽的深处。然而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吝啬鬼,他的情欲无疑包藏着深刻的享受和隐秘的观念。

“威尼斯古金币是什么兑换率?”他突然盘问这个未来的学徒。

“在布鲁日是四比三;在根特一对一。”

“莱斯戈的货运费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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