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丢下她不管,她起初不感到奇怪,反而很满意,因为她所有的时光都过得很充实。她的钱用来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请了一个循循善诱的家庭教师,还有对孩子进行全面教育所必不可少的几位老师;她一心要把他们培养成真正的人,使他们既具有健全的理智,又不失掉新鲜的想象力。她现在完全通过孩子来感受外界事物,因此并不觉得眼下单调冷清的生活有什么难受之处。对于她就象对很多母亲一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孩子们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延伸。迪阿尔只是她生活历程中的一个意外事件。

自从迪阿尔不再是孩子们的父亲,不再是一家之长,珠安娜与他之间就只存在社交场合必须做给别人看的夫妇关系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本着高度尊重父权的精神教导孩子,虽然对他们来说父权是有名无实的东西。所幸丈夫总不在家,这倒给她帮了大忙。倘若他待在家里,珠安娜的努力就会白费。孩子们已经很敏感,很知分寸,会评判他们的父亲了。而评判父亲等于在思想上弑父。时间一长,珠安娜对丈夫的漠视慢慢消失了,更有甚者,原先的漠视变成了恐惧。她终于懂得,做父亲的行为有可能长期成为孩子们前途上的包袱,而且母爱使她心明眼亮,有时能看出部分事情的真相。于是,她每时每刻生活于其中的对未知的不幸的恐惧一天比一天更厉害、更灼人。因此,在她与迪阿尔极少的会面时间里,她常常朝他那因不眠之夜而变得灰白,因感情激烈波动而布满皱纹、双颊凹陷的脸上投去尖锐的目光,这炯炯的目光几乎使迪阿尔不寒而栗。于是丈夫做出快活的样子,但这装出来的快活表情比他一时忘记扮演快乐的角色而流露出心思重重、满脸阴霾的样子更叫她害怕。他畏惧妻子有如罪犯畏惧行刑者。珠安娜看出,他将是孩子们的耻辱;迪阿尔则看出,她是使他胆寒的不动声色的复仇女神,是一个前额清朗、向他举起握着武器的手的正义女神。

结婚十五年以后,迪阿尔落到一筹莫展的地步。他欠债十万埃居,而拥有的财产不到十万法郎。他的公馆是唯一看得见的家产,但是被一次又一次地典押,典金总数已超过了房产的价值。再过几天,他的豪富声望就要化为乌有。过了这几天展缓期,将不再有任何人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将不再有任何人向他打开自己的钱袋。然后,除非突然发生使他转危为安的事件,否则他将跌进受人鄙视的泥淖;正因为他从前顽强地占据过他不该占的显赫地位,他可能跌进比他罪有应得还更低的地步。幸运的是,他听说温泉疗养季节里,将有一些外国显贵、外交官们光临,全是赌大输赢的人,身边大约都带着巨额钱财。但是他不想让妻子留在巴黎,怕的是某些债权人向她透露他可怕的处境。于是他把妻子连同两个孩子一起带走,甚至没允许他们带上家庭教师。他自己只带了一名跟班,勉强同意珠安娜保留一个贴身女仆。他说话的语气变得简短、不容置辩,仿佛又恢复了活力。珠安娜猜不透这趟突然旅行的原因,一种神秘的无名惊恐使她的心冰凉。丈夫一路上谈笑风生;而且因为一家人不得不坐在一辆轿式马车里,他对孩子们表现得越来越关心,对妻子越来越体贴。尽管如此,每一天的来临都给珠安娜带来不祥的预感,那是母亲们的预感,她们会莫名其妙地发抖,而当她们这样发抖时很少是一场虚惊。对于母亲们,遮住未来的帷幕仿佛要薄些。

到了波尔多,迪阿尔在一条安静的街上租了一幢安静的、家具齐全的房子,将妻儿安顿在里面。房子正好坐落在街角上,有个大花园,只有一面与邻近的房子毗连,其他三面都可自由出入,因此很显眼。迪阿尔付了房租,给珠安娜留下刚够三个月开销的钱,总共不到五十个路易。迪阿尔夫人对这种少有的吝啬未提出任何诘问。当她听丈夫说他要去温泉,而她必须留在波尔多时,便设想了一个更全面地教孩子们学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以及阅读用这两种语言写的主要优秀作品的计划。她想她将过一种远离尘嚣的朴实生活,当然就花不了多少钱。为了省却物质生活的麻烦,迪阿尔走后的第二天,她和一个饭店老板谈妥,请他包管她家的膳食。日常生活有贴身女仆服侍就够了。这样,她虽然身上没钱,但丈夫回来之前她什么也不缺了。她今后的乐趣就是和孩子们散散步。这年她三十二岁,她的美貌如盛开的鲜花般大放光彩。因此她在波尔多一露面,人们的话题就尽是谈论这个漂亮的西班牙女人。她很快收到第一封求爱信,从此她足不出户,只在自家花园里散步了。起初迪阿尔在温泉发了财,两个月内赢了三十万法郎;但是他一点没想到寄些钱给妻子,只想留很多钱,好下更大的赌注。第三个月,蒙特菲奥尔侯爵来到温泉,人到之前,关于他的财产,他的漂亮面孔,他与一个英国名门女子的美满婚姻,而尤其是关于他对赌博的兴趣等种种谈论已传得沸沸扬扬。他的老伙伴迪阿尔在那儿恭候他,企图象对付其他人一样把他的钱财都赢过来。一个约有四十万法郎作后盾的赌徒,在生活里总是处于居高临下的地位。迪阿尔相信自己的运气,于是他表示要与蒙特菲奥尔言归于好,后者冷淡地接待了他,不过两人仍一起赌了钱。迪阿尔一下子把所有的钱输了个精光。

“亲爱的蒙特菲奥尔,”刚刚倾家荡产的前军需官在大厅里走了一圈后对伙伴说,“我还欠你十万法郎,可我的钱在波尔多,我的妻子也留在那儿。”

其实迪阿尔口袋里装着一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但是他是个惯于利用一切的人,这种人有把握,有眼力,他还把希望寄托在变幻莫测的赌运上,而且蒙特菲奥尔也表示过想看看波尔多这个城市。如果迪阿尔付清欠款,他就身无分文,也就没有捞回损失的可能了。而有时,赢一次就能把前面输的钱全部捞回来。不过他的热切希望能否实现还取决于侯爵的回答。

“等一等,亲爱的朋友,”蒙特菲奥尔说,“咱们一块儿去波尔多。说实话,我今天口袋够满的,不必急着向一个老伙伴要钱。”

三天后,迪阿尔和意大利人已在波尔多了。一位给另一位一个报复的机会。这一晚,迪阿尔一开始赢了,付清了所欠的十万法郎,然而随后又输掉二十万,只是在口头上,未付钱。普罗旺斯人看上去很快活,好象一个用金粉洗澡的人。

时钟刚敲过十一点,天上星光灿烂,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大概同样感到需要在夜空下透透气,散散步,以便从激动中恢复过来。迪阿尔向蒙特菲奥尔建议去他家取钱,顺便喝杯茶。

“可是,迪阿尔夫人……”蒙特菲奥尔说。

“管它呢!”普罗旺斯人说。

两人下了楼。拿帽子之前,迪阿尔走进那家赌场的餐厅,要人给他拿杯水来;当人家准备水的时候,他在餐厅来回踱步,然后趁人没看见,抓起一把珠光柄、顶端很尖的钢质小刀,这把刀是饭后甜食时切水果用的,还没给收拾起来。

“你住哪儿?”走到院子里蒙特菲奥尔问他,“我必须叫我的马车在你府门口等着。”

迪阿尔把自家的地址十分清楚地告诉了他。

“你知道,”蒙特菲奥尔低声说,一面挽起他的手臂,“和你在一起,我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如果我一个人回来,给某个坏蛋钉上,他把我弄死倒是很有利可图的。”

“你身上究竟有多少钱?”

“哦,没多少,”防着一手的意大利人说,“就只赢来的钱。不过,对一个穷光蛋来说,还是一笔可观的财产,有了这点钱,他下半辈子就可以当正派人了。”

迪阿尔领蒙特菲奥尔打一条行人不到的街道走,他早就注意过,这条街上有幢房子,大门开在一条两边有树、类似林荫道的路尽头,房子四周围着黑魆魆的高墙。两人走到这里,迪阿尔大胆地用强硬语气请蒙特菲奥尔走在前面。蒙特菲奥尔明白迪阿尔的意图,一定要和他走在一起。一踏上林荫道,迪阿尔立刻象老虎般灵敏地用脚往侯爵膝关节内侧一绊,把他掀翻在地,一只脚果断地踩在他喉部,朝他心窝连捅几刀,刀刃断在了里头。随后他在蒙特菲奥尔身上搜了一遍,拿走钱夹、钱等所有的东西。虽然迪阿尔在干这一切时,疯狂中保持着清醒,动作象猫一样轻捷,虽然他巧妙地给意大利人来了个猝不及防,但是蒙特菲奥尔还是来得及大喊:“抓杀人犯!抓杀人犯!”那声音又清晰、又凄厉,可能把熟睡的人们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他最后的几口气完全成了可怕的叫喊。迪阿尔不知道,当他和蒙特菲奥尔踏上林荫道时,一股散戏后从剧院涌出来的人流已经到了街道高头,并且听见了垂死者的喘息声,虽然迪阿尔更加使劲地踩他的喉咙,闷住他的声音,使他渐渐停止了喊叫。人们朝林萌道方向跑去,路尽头的那几堵高墙把喊声反射过来,给他们指明了作案的准确地点。人群的脚步声在迪阿尔脑袋里咚咚直响,但是这个杀人犯并未吓得晕头转向,他离开林荫道,走到街道上,脚步慢悠悠的,象是一个好奇的行人,发现被害者已没救了。他甚至回过头来,想准确判断他和奔过来的人群之间的距离,只见人们冲上了林萌道,其中有一个人大概生性谨慎,开始注意观察迪阿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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