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就是他!”走上林荫道的人发现蒙特菲奥尔躺在地上,宅子的大门紧闭着,四处搜索未找到凶手,便喊起来。
迪阿尔感到自己离人群已有一段路,喊声一起,他浑身来了一股雄狮的力气和鹿的奔跃速度,撒开腿跑起来,说得更确切些是飞起来。他看见,或者说以为看见街的另一端也有一堆人,于是往一条横向的街上奔去。然而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个窗口探出一张张脸;从每家门里发出喊声,射出光亮。迪阿尔拚命逃,在一片灯光和嘈杂声中径直往前跑;他的两腿灵活,跑得飞快,把嘈杂声抛在了后头,然而他跑的速度终究不及目光的速度快,所以仍然逃不出人们的视线。刹那间,居民、士兵、宪兵,这一城区的人全都起来了。几个爱管事儿的人叫醒了警察分局局长,其余的人留下来看守被害者的尸体。鼎沸的人声一方面向逃跑者的方向传去,象一场大火的火苗紧随其后,另一方面向法官们居住的市中心传去。听见全城在喊叫、在奔跑、在颤栗,迪阿尔感觉如同置身于梦境。不过此刻他还没有丧失思想和应变能力,他一面跑一面在墙上擦掉手上的血。最后终于到了自家花园的墙下。这是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远远传来城市的喧嚣,如同海潮声。他以为已经把追踪的人甩掉了。他从一条沟里掬起点水,喝了下去。他瞥见一堆废路砖,便把钱财藏在里头。
罪犯常有这种混混沌沌的念头,当他们失去从总体上判断自己的行为的能力时,就急忙销毁证据以确立自己的无辜。把钱藏好以后,迪阿尔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脸上努力挂着微笑,然后轻轻敲了敲院门,心里但愿没被任何人看见。他抬起头,透过百叶窗板瞥见妻子房间里还亮着烛光。惊魂未定之中,他仿佛看见珠安娜坐在两个儿子之间,这幅和美的生活图案猛然冲击他的头脑,好象锤子给他当头一击。贴身女仆来开了门,迪阿尔进来后很快一脚把门关上。这时他才舒了口气;但同时发现自己浑身汗水淋漓,于是他叫女仆先回去服侍女主人,自己待在暗处,用手帕擦了擦脸,整了整衣服,好象一个花花公子,在走进一个漂亮女人的家之前先把身上的礼服抹抹平;随后他又走到月光下检查自己的双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心里一阵高兴,血大概全流在死者体内了。这番罪犯的整饰花了点时间。他上楼到珠安娜的卧室去,举止镇静,慢条斯理,象看完戏回家就寝的人一样。在拾级上楼时,他考虑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并用两句话加以概括:离开家,去海港。这个念头不是他脑子里的想法,而是由火焰组成的字赫然写在黑暗的底幕上。到了港口,白天隐蔽起来,夜里潜回来取走宝藏;然后象耗子一样躲在一艘轮船的底舱下,跟着船离开港口,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藏在船上。为了实现这一切,首先得有钱!可他现在身无分文。这时女仆拿了灯来照他。
“菲利西,”他说,“你没听到街上有吵声、叫声吗?去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回来告诉我……”
他妻子身穿白色晚装,坐在桌前,正在教弗朗西斯卡和朱安念西班牙文的塞万提斯的作品,她高声朗读,两个孩子跟着她看文字。三个人突然停下来,看着迪阿尔;迪阿尔站在那儿,两手插在口袋里,眼前这幅图景在灯光下是那么恬静,被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脸渲染得那么美,这是一幅活生生的描绘圣母与圣子和圣约翰在一起的油画,他竟置身于如此安宁的场景之中,自己也感到吃惊。
“珠安娜,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她问,一见丈夫苍白透黄的脸色,她就猜到,自己每天担心发生的灾难现在降临到头上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想跟你谈谈……跟你……单独谈。”
说完,他两眼定定地看着两个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们,回你们的房间去睡觉吧,你们自己做祷告,别等我了。”
两个儿子默默走出房间,表现了有教养的孩子听话、不多问的好习惯。
“我亲爱的珠安娜,”迪阿尔用温和的声音接着说,“我给你留的钱很少,为此我感到难过。听着,珠安娜,自从我每月给你生活费,免得你为管理这个家操心,你是不是也象其他女人一样,有点小小的积蓄呢?”
“没有,”珠安娜回答,“一点没有。您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费用计算在内。我毫无责怪您的意思,我的朋友,我提醒您这项遗漏,只是为了向您解释我缺钱的原因。您给我的钱都用来付给几个老师了,而且……”
“够了,”迪阿尔突然嚷道,“见鬼!时间很宝贵。您没有首饰吗?”
“您知道我是从不戴首饰的。”
“这么说,这个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迪阿尔发狂似地嚷道。
“您干吗嚷嚷,”她说。
“珠安娜,”他又说,“我刚刚打死一个人。”
珠安娜冲向孩子们的房间,把所有的门全关上,才返身回来。
“但愿孩子们别听到,”她说,“您究竟和谁殴斗来着?”
“和蒙特菲奥尔,”他回答。
“啊!”她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这是唯一您有权打死的人。”
“有多方面的理由叫他死在我手里。不过,咱们别浪费时间了。给我点钱,钱,钱,看在上帝份上!我可能被追捕。我们没有殴斗,是我把他杀了……”
“杀了!”她叫道,“是怎么……”
“就那么杀的;赌博时他把我的全部财产都骗走了,我呢,又把它夺回来了。珠安娜,趁现在四下里安静,而且正好我们又没有钱,您最好到那堆石头底下把我的钱取出来,您知道,就是路尽头的那堆石头。”
“干脆说吧,”珠安娜道,“您抢了他的钱。”
“这碍您什么事呢?我必须走,您有钱吗?他们已经在搜捕我了。”
“谁?”
“法官!”
珠安娜走出房间,很快又返回来。
“拿去吧,”她说,一面远远地递过一件首饰,“这是拉古尼雅夫人的十字架,上面镶着四颗红宝石,据说很值钱。行了,您走吧,走,……快走呀!”
“菲利西还不回来,”他惊惶失措地说,“难道她给逮起来了?”
珠安娜把十字架搁在桌边上,奔到朝街的窗口,月光下好些士兵已悄悄沿墙设岗布哨。她从窗口走回来,装作平静的样子,对丈夫说:“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必须从花园逃走。这是小门的钥匙。”
出于最后的谨慎,她跑过去朝花园里望了一眼,瞥见树底下,暗影中,宪兵头盔的银边闪着幽光。她甚至听得见跑来看热闹的人群的嗡嗡声,人群从各条街向这里涌来,被哨兵拦在街口。原来,迪阿尔早已被那些趴在自家窗口的人发现了。不一会儿,在这些人以及女佣(她先是被吓坏了,后来又被抓起来)的指点下,部队和民众把两条街堵死,迪阿尔的家就在两条街的夹角处。十来个恰巧看完戏回家的宪兵包围了这所房子,另外一些宪兵翻墙进去搜索花园。罪行刚刚发生,他们可以这样做。
“先生,”珠安娜说,“您出不去了。全城的人都在下面。”
迪阿尔发疯似地奔到这个窗口,又奔到那个窗口,象一只被关在屋子里的鸟儿,向所有有亮光的地方冲,但哪儿都出不去。他走到每个出口,又返回来。珠安娜沉思地站在一旁。
“我能藏在哪里呢?”他说。
他望着壁炉,珠安娜则凝视着两张空着的椅子,她仿佛觉得孩子们就坐在那儿。这时,临街的门开了。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珠安娜,我亲爱的珠安娜,行行好,给我出个好主意。”
“我来给您出个主意,搭救您。”
“啊!那你就是我的救护天使了。”
珠安娜返回来,向迪阿尔递过一支手枪,然后别转了头。
迪阿尔不接手枪。珠安娜听见,院子里人们正把侯爵的尸体放在地上,以便和凶手对证。她回过头来,见迪阿尔面色惨白。这家伙感到两腿发软,想坐下来。
“您的孩子们求求您了,”她说,一面把枪放在他手上。
“可是,我的好珠安娜,我的小珠安娜,你真认为……珠安娜?必须马上这样做吗?……我还想拥抱你呢。”
宪兵在上楼了。于是珠安娜拿过枪来,对准迪阿尔,她不顾他的叫喊,抓住他的喉咙按住他,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将他击毙,然后把枪扔在地上。
这时房门猛地开了。检察官,后面跟着一名法官、一名医生、一名书记官,还有宪兵,总之人类司法的全体人员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