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曾暗地里做好事,正象别的女人暗地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幸福是偷来的,她不能声张,也没有能享受它。然而珠安娜——她由于贤德而遭受不幸,正象她母亲由于堕落而遭受不幸——每时每刻都能得到她母亲曾如此渴慕而又被剥夺了的难以描述的乐趣。对于她一如对于玛拉娜,母性包括了所有人世间的感情。出于相反的原因,两人在苦难中除了母爱得不到别的安慰。也许珠安娜爱得更强烈些,因为她失去了爱情,只能用从孩子身上得到的乐趣填补她尝不到的其他种种乐趣,也因为世界上有些高尚的激情如同某些不良嗜好一样,愈是得到满足,愈是不断增长。母亲的心和赌徒的心都是永远填不满的。当珠安娜看到迪阿尔每天以父亲的疼爱表示对朱安宽宏大度的原谅时,她深受感动;自从夫妻俩更换角色以后,这位西班牙女人对迪阿尔怀着一种真诚、深切的关心,她过去曾多次对他表现过这种关心,但仅仅出于做妻子的义务。如果这个男人行事能有始有终,如果他那虽然有点神经质但却是真诚的同情心的火花,没有被他那缺乏条理、朝三暮四、捉摸不定的性格所破坏,那么珠安娜大概会爱他。可惜,迪阿尔是南方人的典型,聪敏,但思想和看法缺乏连贯性;前一天能做出壮举,第二天却成了窝囊废;他们往往是自己的德行的牺牲品,却又往往从有害的爱好中得到幸福,不过,当他们的优点能具有持久的力量时,他们便是很不错的人。两年来,迪阿尔被世上最温柔的锁链囚禁在家里。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生活在一个女人的羽翼下,这个女人为他装出快活、逗人乐的样子,她出于贤德使出女性的全部才能和手段来迷住他,不过她再机灵,也做不到假装爱他。

当时,整个巴黎都在关心旧军队的一位上尉的案件,这个上尉在极度放荡时杀死了一个女人。一天迪阿尔回家吃晚饭时告诉珠安娜,那个军官死了。为了免受被审问和上断头台之辱,他自杀身亡。珠安娜起初不懂得这一行为的逻辑何在,她丈夫不得不向她解释,法国的法律原则规定,人死后不再追究其罪责。

“但是,爸爸,您那天不是跟我们说,皇上赦免罪人吗?”弗朗西斯卡问。

“皇上只能给人一条命,”朱安有点动怒地说。

迪阿尔和珠安娜都目睹了这一幕,两人的反应却不同。妻子向大儿子投去因快乐而变得湿润的眼光,不幸,这眼光向他揭示了这颗至今捉摸不透的心灵的秘密。大儿子是活脱脱一个珠安娜;大儿子,珠安娜了解他,对他的感情、他的未来,珠安娜有把握;她钟爱大儿子,她对他怀有的炽烈的爱,对她本人、对孩子和上帝都还是秘而不宣的事。母亲对他粗声粗气,朱安却本能地觉得这是一种享受。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母亲把他搂得透不过气来,而当着父亲和弟弟的面却好象跟他赌气,不理他。弗朗西斯卡是又一个迪阿尔,珠安娜对他的关怀流露了一种愿望:她想在孩子身上战胜迪阿尔的坏品性,发扬他的优点。珠安娜不知道她适才的目光过于明显地泄露了她的感情,她把弗朗西斯卡抱在膝上,用温和的、但因朱安的回答而高兴得有些激动的声音,向他作了一番与他的理解力相适应的解释。

“他的性格需要多加关注,”孩子的父亲对珠安娜说。

“是的,”她简单地回答。

“可是朱安!”

迪阿尔夫人被这几个字的声调吓呆了,她看看丈夫。

“朱安生下来就是十全十美的,”他补充道。说完这话,他脸色阴沉地坐下来;然后,见妻子一言不发,他又说:“两个孩子中,您对一个比另一个更疼爱。”

“您很清楚,我更疼爱哪一个,”她说。

“不!”迪阿尔回道,“在这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您偏爱谁。”

“可是,至今他们俩谁也没让我伤心过。”珠安娜激动地回答。

“是的,可是谁给您的快乐更多呢?”他问,比她更激动。

“我没有数过。”

“女人真虚伪,”迪阿尔愤愤道。“您敢说朱安不是您心上的孩子?”

“就算是,”她气宇轩昂地说,“您能认为这是坏事?”

“您从来没有爱过我。只要您愿意,为了您我本来可以征服一个王国。您知道我什么都尝试过了,而支撑我的唯一力量就是想得到您的欢心。啊!要是您爱我……”

“一个爱她丈夫的女人,”珠安娜说,“总是远离社交界,幽居独处。我们不正是这样做的吗?”

“我知道,珠安娜,您总是对的。”

这句话含着深沉的辛酸,从此以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冷漠了。

这个带来不幸的日子的第二天,迪阿尔到一个老伙伴家里去,在那儿又碰上了赌博消遣。不幸,他赢了许多钱,于是他又开始赌博了。渐渐地,他顺着觉察不出的危险道路往下滑,重新跌进昔日放荡生活的泥淖。不久他不再在家里用晚餐。享受了几个月独立生活的初步乐趣以后,他想继续保持这种自由,便和妻子分居了;他把几大套房子让给妻子,自己住中二楼。一年以后,迪阿尔和珠安娜便只在早晨用餐时才见面了。他和所有赌徒一样,有时输,有时赢。他不愿动用家产的老本,就想使家庭收入的支配权不受妻子的控制;于是有一天,他从珠安娜手里收回了她原有的家庭管理权。从此,小心提防代替了无限信任。过去是两人共同支配和管理家庭经济,现在,对珠安娜的日常用度,他采取了按月给生活费的办法。他们一起定了生活费的数目;两人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是最后一次夫妻间的交谈,而这种交谈本来是婚姻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一旦夫妻间不再使用我们,一旦两颗心之间无话可说,就等于实实在在离了婚。珠安娜知道,从今以后,她仅仅是个母亲了,她为此而高兴,并不探究事情的原由。其实,她大错特错了。孩子的存在使夫妇俩一辈子互相关连,而且丈夫的秘密生活将不仅仅是珠安娜一人忧伤和焦虑的原因。迪阿尔摆脱约束后,很快习惯了大输大赢。他赌技高,出手大,这种赌博方式使他成了知名人物。在帝政时代他没能赢得名望,可到了王政复辟时期,他那变成赌本在赌台上滚动的家产,以及他在各种形式的赌博上表现出来的众所周知的本领,却使他闻名遐迩了。一些大使们、大银行家们、家财万贯之辈,以及那些享尽了生活的甘甜最后竟在赌博中寻求昂贵的乐趣的人们,全都对迪阿尔表示佩服,当然只在俱乐部里,很少在家里。不管怎样,大家都和他一起赌博。迪阿尔成了时髦人物。有时,出于傲气,迪阿尔在冬季也举办一两次盛会作为还礼。珠安娜通过这些豪华盛大、流光溢彩的宴会、舞会重又看到社交界;然而她把这些交际活动看成是对她幽居的幸福所征收的捐税。在这些隆重的场合,她是女皇,但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掉下来的。她那未被腐蚀的天真,她那在新生活新习惯中得到恢复的纯洁美好的心灵,她的美貌,她的真诚的谦逊,这一切使她得到人们真心实意的尊敬。可是她发现,很少有女人光临她的客厅,于是她明白了,虽然丈夫背着她按一种新的方案行事,但他在上流社会仍然一点不受敬重。

迪阿尔并不总是赌运亨通的。三年之中他挥霍掉家产的四分之三。但是他的狂热给了他满足嗜好所需要的力量。他结识了很多人,尤其是大部分交易所的老手。革命以来,这些人奉行的原则是:大规模的偷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污点而已,这就把十八世纪在爱情方面采用的无耻格言转用到银箱上来了。迪阿尔成了生意人,并且加入了法律行话所说的可疑买卖。他擅长向那些不熟悉事务所的可怜虫们买下别人没完没了拖延清理的债务,他一个晚上就把它清理完毕,然后和清理者瓜分从中所得的好处。后来,他搞不到现金债务了,就去找流动债务,而且在欧洲、美洲国家以及北非伊斯兰国家挖掘出一些失效的债券,使这些债券重新有效。复辟王朝取消了亲王、共和国和拿破仑帝国的债务后,他经办借款、开凿运河等各种事务,收取手续费或佣金。最后,他还进行一种体面的盗窃,不少经过巧妙伪装的或躲在政治舞台后面的人都从事这种活动;这种盗窃若是在街上,在路灯微弱的光线下进行,可能会叫倒霉的作案者进苦役监,但若是公馆装饰着镀金线脚、镀金华柱的人所为,就得到认可。迪阿尔屯积和倒卖白糖,买卖职位,还光荣地发明了傀儡人,在他找到其他高收入的职位之前,要他们占据那些需要保留一段时期的肥缺。后来他又在手续补贴费上做文章,他研究法律的疏漏之处,他进行合法的走私。可以用一句话来描绘这种高超的交易:众议院选举时,他替别人收买十五张选票,要百分之几的报酬,那十五个人一夜之间便从左派席位坐到右派席位上去了。这些行为已不是犯罪,也不是盗窃了,这是在参与政治,搞工业投资,当金融巨头。迪阿尔被公众舆论摆在无耻之徒的位置上,这里已坐着不止一位会耍手腕的人。这里是歹徒们的贵族阶层,是有教养的坏蛋们的上议院,所以迪阿尔不是正剧中描绘的那种卑劣的、以行乞告终的普通赌徒。在社会结构的一定层次上,那种赌徒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今天,这些胆大妄为的无赖,冠冕堂皇地进行犯罪活动,一直到死,财产象盔甲似的保护着他们。他们乘坐轻便马车去自杀,把别人托付的一切一起带进坟墓。迪阿尔至少有能耐不作廉价的忏悔,并且使自己成了享有特殊利益的人。他了解到了政府使用的各种手段,当权者们的各种爱好和秘密,所以能在他投身于其中的拚搏激烈的地方站稳脚跟。丈夫过的这种地狱般可怕的生活,迪阿尔夫人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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