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阿尔非但没有使自己的个人历史不再象油渍似地向外蔓延,反而竭力让它扩散。比如说,由于他不懂得研究帝国当前处于哪一阶段,竟然想当省长,虽然自己还仅仅是个骑兵上尉。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拿破仑的天才,凡是他喜爱的东西都变得了不起。一个省有如一个小型帝国,省长这个职位只能由有名望的人,或由皇帝陛下的侍从占据。省长已经成了帝国的大臣。因此,那些制造大人物的人对骑兵上尉竟公开表示这种野心都加以嘲笑。于是迪阿尔又申请专区区长的职位。然而这低微的要求与他偌大的家产极不相称,叫人笑话。试想,向社交界打开富丽堂皇的沙龙,炫示惹眼的奢华,而同时又脱离百万富翁的生活,到伊苏屯或萨沃内这种小地方去,①这不是让自己屈尊吗?可惜,珠安娜对我们社会的法则、习俗、行政惯例了解得太晚了,因而未能及时点拨她的丈夫。

①伊苏屯是靠近中央高原的安德尔省的一个专署,三万多居民;萨沃内是法国西部的一个专署,四千多居民。

走投无路的迪阿尔求遍了政府各部,然而到处遭到拒绝,到头来什么也不是。于是世人也象政府那样评价他,他自己也自暴自弃了。他曾在战场上负过重伤,却没得到军功章。这位军需官虽然有钱,却不被敬重,在国家机构中得不到一官半职;因此,社会必然也拒绝给他一个他所希望得到的位置。最后,这个可怜的人在家里,随时随地都感到妻子比他高明。珠安娜用了应当说是圆滑的手段——如果这个形容词不太过分的话——,不让丈夫觉察到这种既使她自己吃惊又使她感到羞辱的威力,但是,迪阿尔最终还是为此十分痛苦。是啊,男人处于这种地位时,结果必然是要么消沉、要么自强、要么变坏。迪阿尔的勇气和激情,在他自己的过失给他的自尊心造成的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变得越来越弱。这又促使他错上加错。首先,他必须和世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习惯和性格搏斗。这个感情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做坏事和做好事时一样率直;这个神经象竖琴的琴弦一样敏感的人对老朋友极讲义气。他帮助泥腿子,也帮助上流社会潦倒落魄的人;总之他承认所有的人,而且在他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里接待一些可怜虫。看到这种情况,帝国将军(他是一种人的典型,不久以后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种人了)接见他时不和他拥抱,和他谈话时无礼地称他“我亲爱的”,将军们用兵士的不拘小节来掩盖自己的无礼,而少数几个和迪阿尔来往的有教养的人则用风雅、虚伪的方式表示对他的蔑视,对这种蔑视,一个在社交界初来乍到的人是束手无策的。再者,迪阿尔的举止言谈,他说话时象半个意大利人似的指手画脚以及他的服饰穿戴,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无法尊敬他。这种尊敬,一般的俗人只要正确遵循礼仪所要求的规矩就能赢得,而且只有极有权势的人才能摆脱其约束。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

以上细节远不足以描绘珠安娜所受的种种折磨,这些折磨一个个接踵而至;每个社会阶层都在她心上刺上一针,在与社会的对抗中,迪阿尔身受侮辱却感觉不到,珠安娜未遭侮辱却感同身受,这对一个宁愿挨匕首刺的人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吗?接着,一个可怕的时刻来临了,那就是她对世界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一下子感受到这个世界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所有的痛苦。她断定丈夫完全没有能力攀登社会等级的阶梯,同时估计到,一旦他丧失勇气时,会堕落到什么地步。想到这里,她可怜起迪阿尔来。对这个女人来说,人生的前景是黯淡的。她终日忧心忡忡,总是害怕发生什么不幸,但又不知道这不幸会来自何方。这种预感渗入她整个心灵,就象传染病菌飘在空气里。然而她竟有力量用微笑来掩盖忧虑。到后来她甚至不再考虑自己。她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叫迪阿尔放弃他的种种奢望,让他看到家庭生活温馨而有益,可以作为避难所。灾祸来自社交界,那么,不就应该将社交界拒之门外吗?在家里他将得到安宁和尊敬;在家里他将是主宰者。她要使他,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的人,感到幸福,这是个艰苦的任务,但她自认为有足够的力量承担它。生活中的困难愈多,她的精力愈旺,她体内蕴藏着一股应付她的处境所需要的英雄气概,而且那种支持天使去保护一个基督徒灵魂的虔诚愿望激励着她:这是一种过分执着而又富有诗意的愿望,这是我们人类两种本性的寓意形象。

迪阿尔果然放弃了他的打算,从此闭门家居,如果可以用这个通俗说法的话。可是,这样的生活潜伏着危险。这位可怜的军人生性极为古怪,他需要永无休止的活动。有些人被一种本能的力量所驱使,刚到一个地方立刻又要出发,仿佛生命的目的就在于不停地来来去去,象《圣经》里讲到的车轮。①迪阿尔就属于这类人。也许他是在设法逃避自己。虽然他对珠安娜并未厌倦,虽然珠安娜没有任何可怪罪之处,但是自从占有了她以后,他对她的恋情便平静下来,于是他原来的性格重又占了上风。从此,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比以前多了,而且常常放任自己南方人的火爆性子发作。往往有这样的事:妻子愈是贤良,愈是无可指责,丈夫就愈是希望抓住她的错,哪怕仅仅为了表明自身合法的优越性;如果碰巧妻子又非常令他敬畏,那么他就感到必须给妻子编派些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夫妻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扩展成轩然大波。然而珠安娜表现得耐心而又无傲气,温柔而又无女人们在顺从时夹带的悲伤,因此使处心积虑的恶意(这是最厉害的恶意)无可乘之机。再者,她属于那类心地高尚的人,对这样的人,你无法亏待他们;她的目光里反映出她圣洁的生活,这种殉道者的目光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

①《圣经》中描写一些闪闪发亮的车轮,和长着四张脸、四只翅膀的人及天使连在一起,并跟着他们不停地转动。

迪阿尔先是感到拘束,继而感到被冒犯,最后竟把妻子的高尚品德看成束缚他的桎梏。妻子的睿智丝毫不能给他强烈的刺激,而他就喜欢寻找刺激。表面上简单而平常的生活常有这种冷静的演绎,然而它掩盖着灵魂深处演出的千百场戏,这些戏延续的时间极短,对生活的影响却极深,而且往往是大多数婚姻悲剧的先兆,但要在其中选出一例倒不容易。不过,下面的一幕戏特别能作为标志,让人们看出夫妇共同生活中互不理解是从哪里开始的。或许它也能用来解释这个故事的结局。

珠安娜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孩,这对她是一大幸事。第一个孩子是她结婚七个月以后生的,叫朱安,长得象母亲。第二个孩子是她到巴黎两年后生的,长得既象迪阿尔也象珠安娜,象迪阿尔的地方多些,而且用了他的名字。①五年来,弗朗西斯卡一直得到珠安娜最温存的关怀。母亲不停地照看着这个孩子:抚爱、玩具全给他,而尤其是母亲那洞察一切的目光总是注视着他。当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珠安娜就暗暗观察他,研究他的哭声和动作,想从中看出他的性格,以便决定采取何种教育方式。珠安娜仿佛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普罗旺斯人见朱安几乎被丢在一边,便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这位丈夫也不想弄明白这孩子是不是昙花一现的爱情的产物(由于这段爱情,他才得到了珠安娜),出于一种值得称赞的、想讨好珠安娜的心理,他象对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对待朱安。

①更准确地说是用了父亲的姓和他的复名之一。迪阿尔的名字是弗朗索瓦,珠安娜把它西班牙化,成为弗朗西斯卡。

珠安娜从祖辈的血统中继承了多种感情,它们折磨着她,但在所有这些感情中,她只接受母爱。她爱她的孩子,她的爱既强烈又崇高,我们从故事序幕中的玛拉娜身上已经看到过这种母爱的范例;珠安娜的爱高雅而腼腆,包含着对社会道德的细致理解,而身体力行这些社会道德是她生活中的荣耀,并在她内心被看作是一种报偿。隐秘的思考和自觉的母性,曾经使玛拉娜的生活具有一种粗犷的诗意,而对珠安娜来说则成为一种公之于众的生活,一种每时每刻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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