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佩雷兹,”她终于说,“不过,你们家里总该住过军人吧?”

“就一个,”西班牙人回答,“我们运气好,碰上一个最正派的人,一个痛恨拿破仑的意大利人,祖籍西班牙,已经结婚,很冷漠。他起得晚、睡得早,而且现在还病着呢。”

“一个意大利人!他姓什么?”

“蒙特菲奥尔上尉……”

“那就不可能是蒙特菲奥尔侯爵了……”

“不,夫人,正是他。”

“他看见过珠安娜吗?”

“没有,”拉古尼雅夫人说。

“您记错了,太太,”佩雷兹接着说,“蒙特菲奥尔侯爵大概见过珠安娜,只一会儿工夫,那倒是;我想大概是那天晚饭时珠安娜进了客厅,他看到了她。”

“啊!我要看看我女儿。”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佩雷兹说,“她睡了,要是她把钥匙留在锁眼里,就必须叫醒她。”

就在商人站起来去拿房门钥匙时,他的目光不期然落在高高的窗户上。他看见小房间的椭圆形大窗户投在黑乎乎的院墙上的光圈里显示出一组剪影,这组剪影,风格优雅的卡诺伐①之前的任何雕塑家都看不出是谁。西班牙人转过头来。

①卡诺伐(1757—1822),意大利雕塑家。此处影射他的作品《爱神与普绪喀》,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绝色少女。

“我不知道把钥匙放哪儿了。”他朝玛拉娜说。

“您脸色好苍白,”她说。

“我马上告诉您为什么,”他答道,一面跳过去拿匕首,拿到匕首后用它猛敲珠安娜的门,嘴里喊道:“珠安娜,开门,开门!”

他的音调表达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两个女人顿时浑身冰冷。

可是珠安娜不开门,因为把蒙特菲奥尔藏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客厅里发生的事她一点不知道,两层壁幔门把说话声闷掉了。

“夫人,刚才我对您说不知道钥匙在哪儿,那是撒谎,钥匙在这儿,”他从食橱里拿出钥匙说,“可是已经用不着了,珠安娜的钥匙插在锁孔里,门被顶住了,我们受骗了,太太!”他回过头来对妻子说,“珠安娜房里有个男人。”

“我以灵魂得救来发誓,这不可能。”妻子说。

“别发誓,拉古尼雅夫人。我们的荣誉完结了,而这个女人……”他指着玛拉娜说,早已站起身来的玛拉娜听了上面的那些话如五雷轰顶,呆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个女人有权利鄙视我们。她拯救了我们的生命、家产和名声,而我们只给她保住了埃居。”

“珠安娜,开门,”他喊道,“不然我砸碎您的门。”

他的声音愈来愈响,一直响彻屋子的顶楼。然而他的神态是冷酷、镇静的。蒙特菲奥尔的性命攥在他手心里,他要用这个意大利人的血冲洗自己的悔恨。

“出去,出去,出去,你们都出去!”玛拉娜叫喊,同时以老虎的轻捷灵敏跳过去,从吃惊的佩雷兹手中夺过匕首。

“出去,佩雷兹,”她又说,稍稍平静了些,“您,您的妻子、女仆、伙计,你们都出去。这里就要发生凶杀了。你们会被法国人枪毙的。这件事只和我一个人有关,你们别参与。在我和女儿之间,只应该有上帝。至于那个男人,由我来对付他,整个世界也不能把他从我手里抢走。走开,走开吧,我原谅你们。我知道,这丫头是个玛拉娜。你们两人,你们的宗教信仰,你们的荣誉都敌不过我的血。”

她叹了口粗气,两眼却是干的。她已经失掉了一切,她能忍受痛苦,她是妓女。门开了。玛拉娜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佩雷兹给妻子打了个手势,站在原地未动。作为一个在荣誉问题上毫不妥协的西班牙老人,他准备帮助被背弃的母亲报仇。珠安娜站在屋子中间,柔和的灯光照着她,一身白衣白裙,神态安详。

“你们要我干什么?”她说。

玛拉娜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佩雷兹,”她问,“这小房间还有另外的出口吗?”

佩雷兹做了个否定的动作;妓女相信这个动作,走进房间。

“珠安娜,我是您母亲,您的审判者,只有在您现在所处的境况下,我才能向您暴露我的身份。您步我的后尘,而我本来希望您上天。啊!您堕落到这步田地。您屋里有个姘头。”

“夫人,我屋里只应该也只可能有我的丈夫,”她答道,“我是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

“这么说有两个蒙特菲奥尔侯爵夫人喽!”佩雷兹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他对我说他结过婚了。”

“蒙特菲奥尔,我的爱!”姑娘喊道,一面扯开床幔,指着军官,“来,这些人污蔑你。”

意大利人的脸色煞白发青,他看见玛拉娜手中的尖刀,他认识玛拉娜。

因此他纵身一跃,向房间外冲去,一面用打雷似的声音喊:“救命!救命,有人谋杀法国人。六团的士兵,快去找迪阿尔上尉!救命!”

佩雷兹已紧紧抱住了侯爵,正要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妓女止住他,对他说,“牢牢按住他,让他喊叫。把门打开,都打开,你们大家都出去,我再说一遍。至于你,”

她又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叫吧,喊救命吧……你的士兵脚步声一响,这把刀就插进你的心脏。你结过婚没有?回答。”

蒙特菲奥尔倒在门槛上,离珠安娜两步之远,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匕首的锋刃,寒光逼人,不能直视。

“这么说,他欺骗我了,”珠安娜慢声说,“他说他是自由的。”

“他对我说是结了婚的,”佩雷兹用他低沉的声音说。

“圣母啊!”拉古尼雅夫人叫道。

“你回不回答,你这肮脏的灵魂?”玛拉娜俯身凑到侯爵耳边低声说。

“您女儿,”蒙特菲奥尔说。

“我女儿已经死了,或者就要死了,”玛拉娜驳道,“我没有女儿了。别再用这个词。回答我,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夫人,”蒙特菲奥尔终于说,他想争取点时间。

“我想娶您的女儿。”

“我的高贵的蒙特菲奥尔!”珠安娜说,这才透过气来。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喊救命呢?”西班牙人问。

真是一语道破!

珠安娜沉默不语,扭绞着双手,走去坐在扶手椅里。这时响起一阵嘈杂声,由于客厅里很静,很容易听得见。原来刚才蒙特菲奥尔喊救命时,一名六团的士兵碰巧打街上走过,忙去告诉了迪阿尔。可巧军需官正回家,便带上几个朋友赶来了。

“为什么逃跑,”蒙特菲奥尔听见了朋友的声音,回答说,“因为我说的是真话。迪阿尔!迪阿尔!”他用尖厉的声音叫起来。

可是,店主要家里干脆象个谋杀的样子,一声命令叫学徒把大门关上了,士兵们不得不砸开门。在他们进来之前,玛拉娜还来得及给罪人一刀;然而她怒火太盛,未能刺准,刀刃滑到蒙特菲奥尔的肩章上。不过,她用力那么猛,以致意大利人跌倒在珠安娜脚边,珠安娜根本没看见。玛拉娜跳过去,这次为了不再失误,一把抓住他的咽喉,用铁一般的臂膀按住他,把匕首对准他的心窝。

“我是自由的,我娶她!我以上帝、以我的母亲、以世上一切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是单身汉,我娶她,这是真话!”

说着他在妓女手臂上咬了一口。

“干吧!我的母亲,”珠安娜说,“杀死他。他太卑鄙了,我不要他做丈夫,哪怕他再漂亮十倍。”

“啊!我又找到我的女儿了,”母亲叫道。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出现的军需官问。

“是这么回事,”蒙特菲奥尔嚷着说,“他们为了这个妞儿要杀害我,这妞儿硬说我是她的姘头,她把我拉进了圈套,他们逼我娶她,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迪阿尔惊讶地说,他被珠安娜的容貌慑住了。本来已经那么美丽的珠安娜在愤怒、鄙视和仇恨的情绪冲击下更显得美貌绝伦;“你太难说话了!如果她需要一个丈夫,有我呢。收起你们的匕首。”

玛拉娜抓住意大利人,一把提起来,将他拖到女儿的床边,在他耳边说:“我饶了你,你得感谢他的最后一句话①。不过你要记住,如果你的舌头敢玷污我女儿的名声,我们后会有期。”又问佩雷兹:“我女儿的嫁资有多少?”

①原文是“你的最后一句话”,令人费解,根据上下文应为“他的一句话”。

“二十万重皮阿斯特……”

“这还不是全部,先生,”妓女对迪阿尔说,“您是什么人?”

然后又转过头来对蒙特菲奥尔说:“你可以走了。”

一听说有二十万重皮阿斯特,侯爵凑上前来说:“我确实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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