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安娜投来的目光立刻使他住了口。“您确实可以走了,”她说。

意大利人只得走了。

“唉!先生,”姑娘对迪阿尔说,“我怀着赞赏对您表示感谢。我的丈夫在天上,他就是耶稣。明天我就进修道院……”

“珠安娜,我的珠安娜,快住口!”母亲把她搂在怀里叫道。然后又在她耳边说:“你必须另找个丈夫。”

珠安娜的脸一下子白了。①“您是什么人?先生?”她望着普罗旺斯人又问了一遍。

“我现在还只是前线六团的军需官。”他说,“可是,为了这样一位女人,我觉得有勇气成为法国元帅。我名叫皮埃尔-弗朗索瓦·迪阿尔。我父亲生前是巴黎市长②。因此,我不是个……”

①因为珠安娜从母亲的话里得到暗示,自己可能已有身孕。

②迪阿尔是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人,其父不可能是巴黎市长。此处可能是迪阿尔说谎,或者是作者的差错。

“嗨!您是一个正派人,是吗?”玛拉娜大声说,“如果珠安娜·德·芒西尼小姐喜欢您,你们两人都会幸福的。”

“珠安娜,”她接着用严肃的语气说,“做一个老实、高尚的人的妻子,想一想你将来会做母亲。我立过誓,要你今后能毫无愧色地亲吻孩子们的前额……(说到这里,她的嗓音有点变了。)我立过誓,要你做个贤慧女人。这辈子你要准备含辛茹苦。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保持纯洁,在各方面忠于丈夫,为他奉献一切,他将是你的孩子们的父亲……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父亲!……在你和情夫之间,你永远会碰上你母亲;我只在你身处危难时才是你母亲……你看见佩雷兹那把匕首了吧……它是你的嫁妆的一部分,”说着她拿起匕首,把它扔在珠安娜床上,“我把它留在那儿,只要我的双眼还睁着,只要我还能自由行动,它就是你的荣誉的保障。别了,”她强忍住眼泪说,“但愿老天永远别让我们再见面。”这个念头使她泪如泉涌。

“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小房间里你本来是很幸福的,比你认为的要幸福!”然后又看着未来的女婿说:“您要使她永远不怀念这个房间。”

这段叙述只是个引子,不是研究的主题,然而为了理解这篇研究文章,有必要首先说明,迪阿尔上尉怎么会娶了珠安娜·德·芒西尼,蒙特菲奥尔和迪阿尔是怎么认识的,也有必要让读者明白,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血液,什么样的激情支配着迪阿尔太太。

当军需官办完冗长而拖拉的手续以后——不办这些手续,一名法国军人是不准结婚的——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珠安娜·德·芒西尼。珠安娜也有充分的时间思考了自己的命运。可怕的命运!对迪阿尔既无敬意也无爱情的珠安娜,却被一句欠考虑、然而又是必要的话和他拴在了一起。这个普罗旺斯人长得不漂亮,身材也不匀称。由于受了军队的粗俗言谈和外省习惯的影响,也由于没受过足够的教育,他的举止一点也不高雅。而珠安娜却仪态动人,风度优雅,有着喜欢豪华的本能和高尚的情趣,天性向往生活在上流社会。她怎么能爱迪阿尔呢?至于敬重,她甚至拒绝对迪阿尔怀有这种感情,其理由正是因为迪阿尔娶了她。这种厌恶感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女人是圣洁美好的人,但几乎总是不被理解;因为不被理解,于是几乎总是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倘若珠安娜爱迪阿尔,她就会敬重他。爱情把女人变成另一个人;今天的她不再是昨天的她。决定终身的爱情好比新婚的礼服,女人穿上它时是洁白无瑕的。既然新生的女人贤良而腼腆,过去对她来说就不复存在;她整个儿属于未来,她应该忘记过去的一切,为的是从头学习一切。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一位现代诗人借玛丽蓉·德·洛尔姆①之口说出的一句著名诗句是饱含真理的,这句诗具有典型的高乃依风格。

爱情恢复了我的纯洁。

这句诗不象是受了高乃依某个悲剧的影响吗?诗中再现了法国戏剧之父运用和突出名词来增强诗句表现力的笔法。

可惜诗人不得不舍掉这句诗,以顺应观众喜爱通俗闹剧的主要倾向。②既然没有爱情,珠安娜仍然是被欺骗、被侮辱、被贬低的珠安娜。她不能敬重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她的男人。她以年轻人的纯洁和认真,感觉到这一表面上细微然而又的确存在的不可忽略的区别,这种区别,人们心里认为是合法的,而且女人在感情上(包括最自发的感情)本能地运用它。珠安娜发现了生活的广漠无垠,从此陷入深沉的忧郁。她常常把那双充满泪水,但又高傲地控制住泪水的眼睛,转向佩雷兹和拉古尼雅夫人,两位老人理解这泪水里包含的辛酸思想;但他们沉默不语。责备又有何用?安慰亦无济于事。安慰之词越是热烈,就越是扩大不幸。

①指雨果的同名诗剧中的主人公。

②首场演出时,这句诗曾引起观众的哄笑,故后来被作者删去。

一天晚上,因痛苦而变得神情木然的珠安娜,隔着小房间的门(两位老人以为门关着)听到养母的哀叹:

“可怜的孩子会伤心而死的。”

“是啊,”佩雷兹说,声音带着激动。“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本来希望她嫁给阿尔科公爵,现在我还能在公爵面前夸耀我的被监护人又美貌又贞洁吗?”

“一次过失不能算是堕落,”和天使一样宽宏大量的老妇讲。

“可她母亲已经把她许给人了,”佩雷兹又说。

“一时气头上的决定,又没征求她的意见,”拉古尼雅夫人高声说。

“她母亲非常明白自己做的事。”

“唉!我们的明珠将落到什么样的人手里啊!”

“别说了,否则我会去找那个……迪阿尔算账的,那会造成又一件不幸。”

听了这番可怕的话,珠安娜才明白,她原先是幸福的,而今她自己的过失搅乱了这种幸福。她在美好的隐居中度过的纯洁、诚实的时日,本来可以用光辉灿烂的生活来补偿,这种生活的乐趣,她曾不止一次梦想过,正是这些梦想造成了她的幸福的破灭。从公爵到迪阿尔先生,真是一落千丈!珠安娜哭了,她几乎要疯了。她在堕落和宗教之间傍徨了一阵。选择堕落,很快就会有个了结①;选择宗教,要受苦一辈子。这番思考是庄严而激烈的。第二天将是举行婚礼决定命运的日子,珠安娜还可以仍旧是珠安娜。不结婚,她知道她的不幸会发展到哪一步;结了婚,她不知道何处是不幸的尽头。最后,宗教胜利了。拉古尼雅夫人象在一个垂死的人身边一样虔诚地在女儿身边祈祷、守夜。

①如果珠安娜堕落了,她母亲会把她杀死,所以说很快有结局。

“这是上帝的意旨,”她对珠安娜说。

造物有时赋予女人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帮助她忍受痛苦,有时又让她很脆弱,劝她乐天安命。珠安娜心甘情愿地认了命。她要服从母亲的意愿,穿过生活的沙漠到达天国,尽管她知道,这艰难的旅程上不会有任何花草。她嫁给了迪阿尔。至于军需官,他虽然未得到珠安娜的好感,可是谁会不原谅他呢?他爱得如痴如醉。玛拉娜是生来善于预感爱情的,她在这个男人身上听出了激情的声调,看出了南方人特有的暴躁性格和豪放的冲动。她在极度发怒时,只看到迪阿尔的优点,便以为这些优点足够使她女儿的幸福得到永久的保证。

表面上看婚后最初的日子是幸福的;或者说,珠安娜不愿意让迪阿尔扫兴,这是潜在的事实,其种种痛苦往往被女人埋在心底。这是极难演的双重角色,然而大部分婚姻不称心的女人迟早都要演它。这种生活,男人只可能叙述其现象,惟有女性的心能猜透其感情悲剧。因此这是一个无法完全真实叙述的故事,难道不是吗?珠安娜每时每刻都在与她那既是西班牙人又是意大利人的性格作斗争,她暗暗流泪已经把泪流干了,她是一个典型的可以代表广义的女性之不幸的人:这是一种不断起作用的痛苦,要描绘这种痛苦需要极其细微的观察,那些渴求戏剧性冲突的人会认为它平淡无味。对它的分析可以写整整一本书,每个做妻子的都该从中看到自己受过的几种苦才能理解所有的痛苦。然而这注定是一本吃力不讨好的书,其价值在于细致的笔触,微妙的区别,而评论家们则会认为它冗长而且软弱无力。再说,这些催人泪下的、被有些女人一直带到坟墓去的深深的悲哀:忧伤没人理解(连引起这些忧伤的人也不理解);愿望得不到满足;忠诚得不到报偿(至少是在人世间);可贵的沉默不被赏识;报复被嗤之以鼻;没完没了的宽宏大量付诸东流;渴求的欢乐被暴露;天使般的善举只能暗地里完成;总之所有的信仰和熄灭不了的爱情之火……这一切的一切,若不是设身处地,将自心比人心,谁能描写得出呢?珠安娜经历了这样的生活,命运没有一样让她幸免。她是典型的女人,不过,是典型的受苦难的女人,是不断受伤害却始终原谅别人的女人,是纯洁得象一颗毫无瑕疵的钻石似的女人,她有钻石的美丽和光彩,而这美丽和光彩蕴含着剑拔弩张的复仇愿望。这样的姑娘是绝不会害怕嫁妆里多一把匕首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