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自语道,“不顾佩雷兹的毒药、火枪、匕首啦!柜台上的学徒刚刚睡着!吊床上还睡着女佣人!这房子里回声大得跟剧院的男低音声部似的,从这儿就能听到老佩雷兹的鼾声。来?!这么说,她是破罐子破摔啦?”
多么令人痛心的想法!只有淫棍才有这种逻辑,才忍心惩罚女人的一片忠诚。人类创造了撒旦和洛弗拉斯①,可是处女是天使,人类只可能把自己的邪恶加在她身上;她是如此伟大,如此美丽,人类不可能使她更加伟大,更加美丽;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她拖进肮脏的生活,使她蒙受耻辱。蒙特菲奥尔一直等到夜间人们最想睡的时刻;然后他把上述的顾虑置诸脑后,脱去鞋子,带上枪,一步一步往下走,有时停下来侧耳细听寂静中有无动静,双手向前伸出,摸索着踏级,在黑暗中差不多能看见东西了,不过始终准备一有风吹草动便回到自己的居室。这个意大利人穿上了他最神气的军服,黑头发上抹了香水,生就的英俊仪表经过打扮修饰愈发有一种特别的风采;大部分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和女人一样爱俏。
①洛弗拉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一个专事勾引女性的花花公子。
蒙特菲奥尔顺利来到少女住的小房间的暗门外,这个藏身之地开在屋子的一个角落,与一个壁凹打通,在地皮昂贵、人们不得不把房子造得一间紧挨一间的地方,常形成这种奇怪的壁凹。这间小屋由珠安娜一人专用,白天她就呆在小屋里,远离人们的视线。在这以前,她一直睡在养母身边,现在老夫妻安身的阁楼太挤,无法让养女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拉古尼雅夫人只得让暗门的钥匙和最有效的宗教思想(它们已成为一种迷信)来守护她,让姑娘天生的傲气和她那含羞草似的敏感来防卫她,这些性格特征使芒西尼成为女性中出类拔萃的人,她同样也具有女性最动人的品德和一触即发的灵感;是单调、朴实、圣洁的生活使激荡在她心中的玛拉娜家族的热血平静下来、清凉下来。她的养母称这种血统为魔鬼的诱惑。蒙特菲奥尔根据地板上一道细细的亮光找到了门的位置;他在门上轻轻刮了刮,珠安娜开了门。蒙特菲奥尔走进去,心怦怦直跳。他在这位闭门独居的姑娘身上看到一种天真的好奇,一种对自己处境的危险一无所知,以及憨厚的钦佩表情,他一时被眼前圣洁的图景感动了。
墙上蒙着灰底紫花的壁幔;一张乌木小衣柜,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一把老式的大安乐椅,也是乌木的,罩着绒绣的椅面;还有一张带扭曲型桌腿的桌子,地板上铺着一块漂亮的地毯;桌边放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但桌上摆着鲜花和刺绣活计;房间尽里头,是一张狭窄的小床,珠安娜正坐在床上沉思;床的上方挂着三幅画;床头挂着带有圣水杯的耶稣蒙难十字架和镶在镜框里用金字写成的祈祷词。花儿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蜡烛放射出柔和的光亮;一切是那么恬静、纯洁、神圣。珠安娜梦幻般的思想,尤其是她本人的魅力传给了周围的事物,她的灵秀使四壁生辉,如同珍珠在贝壳中熠熠发光。珠安娜身穿白色衣裙,天生丽质,无须任何打扮,她放下了祈祷念珠去呼唤爱情。面对这一切,蒙特菲奥尔本来只可能产生敬意,然而静谧的夜晚和珠安娜显得那么温柔多情,白色的小床露出半掀开的被子和熟知珠安娜千百种纷乱情思的枕头。蒙特菲奥尔站在那儿好久,陶醉在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中,也许撒旦从密布天际的乌云空隙间看到一线天时,就体会到这种幸福。
“我一看到您,就爱上您了。”他用意大利人的抑扬音调,操着纯粹的托斯卡讷①方言说。“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全交给您了,永远交给您,如果您愿意的话。”爱情的语言使这几句话那么美好,珠安娜听着,竭力把这声音同空气一起吸入肺腑。
①托斯卡讷是意大利中部地区。
“可怜的孩子,您怎么能在这黑屋子里生活那么久,竟然没有夭折呢?您生来应该统治世界,住在王宫里,天天过节,感受您给别人带来的欢乐,让所有的人拜倒在您的脚下,让您那盖世无双的美貌的光彩使最华美的珍宝黯然失色,而您却孤独地生活在这里,陪伴两个商人。”
这番话是有用意的。他想知道珠安娜是否有过心上人。
“您说得对,”她答道,“可是,我心灵深处的思想是谁告诉您的呢?近几个月来,我苦闷得要命。的确,我宁愿死也不能在这个家里再呆下去了。看见这刺绣了吗?没有一针不绣着我的千万种可怕的念头。有多少次我想逃出去投身大海!为什么?现在已经说不清了……也许是孩子的微不足道的忧伤,虽然幼稚可笑,却非常强烈……晚上,我常常象人们最后一次拥抱母亲那样拥抱我妈妈,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我就自杀。’过后,我并没去死。自杀的人是要下地狱的,而我是那么害怕地狱,于是我强迫自己活下去,每天在同样的时刻起床、睡觉、工作,每天重复做同样的事。我并不感到无聊,我痛苦……可是我的父母爱我如掌上明珠。唉!我心眼儿坏,我对忏悔神甫就是这么说的。”
“您一直呆在这里,毫无消遣娱乐吗?”
“呵!我并不是一直这样的。十五岁之前,我喜欢歌咏、音乐、宗教节日。我幸福,觉得自己象天使,没有一点罪孽,可以每星期领一次圣体,还有,我爱上帝。可是三年来,我各方面都在一天天变化。先是要房间里摆上鲜花,我有过很美的花儿;后来又要……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她停顿了一下,微笑着对蒙特菲奥尔说。“您在信里不是说您会永远爱我吗?”
“是的,我的珠安娜,”蒙特菲奥尔激动地轻声说,一面搂住可爱的姑娘的腰,用力把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是的,可是,请让我对你如同你对上帝那样讲话。难道你不是比天上的圣母马利亚更美吗?听着,我向你发誓,”他吻着珠安娜的头发接着说;“我把你的额头当作最崇高的圣坛起誓,要把你看作我的偶像,要为你花尽我所有的财产。我的轻便马车归你,我在米兰的宅邸归你,我家祖传的首饰、钻石都归你;我要每天给你新的装饰品;给你千百种享受和世界上所有的快乐。”
“不错,”她说,“这些我都很喜欢;不过我从心底里觉得,世上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丈夫。Miocarosposo!”①她又用意大利语说:因为意大利语言及其发音赋予这几个字的柔情蜜意和优美音韵是法文所不可能具有的。而意大利语是珠安娜的母语。
①意大利文:我亲爱的丈夫。
“我会看到,”她接着说,一面向蒙特菲奥尔投去孩童般纯洁的一瞥,“我会在他身上又看到我珍爱的宗教,他就是上帝,上帝就是他。这个人,难道就是您吗?”她说,“啊,当然是您,”她停了一下嚷道。“来,您来瞧这幅画,是我父亲从意大利给我带来的。”
她拿起一支蜡烛,对蒙特菲奥尔示了示意,指给他看床脚下一幅圣米迦勒把魔鬼打倒在地的画。
“您瞧,他的眼睛不是和您的一模一样吗?所以当我看见您站在街上,我觉得我们的相逢是老天的暗示。今天早晨母亲喊我做祷告之前,我在沉思中曾一次又一次端详这幅画,端详这个天使,以致最后把它看成是我的丈夫了。啊!我的上帝,我是怎么想就对您怎么说的。您大概会觉得我很疯疯癫癫吧;不过,要是您知道,一个与世隔绝的女人是多么需要说出压得她透不过气来的思想啊!我独自一人时,常常对这些花儿讲话,对壁幔上的花束讲话,它们比父亲和母亲更理解我,父母亲总是那么严肃。”
“珠安娜,”蒙特菲奥尔说,一面拿起她的双手狂热地亲吻着,这狂热在他的眼睛、动作和声音里同时爆发出来,“请你象对丈夫、对你自己一样对我讲话吧。您受过的苦也是我受过的苦。我们之间只需要很少的语言就能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可是没有足够的语言能表达我们未来的无上幸福。把你的手放在我胸口,你感觉出它跳得有多厉害吗?上帝看得见我们,听得见我们,让我们在它面前互相许下诺言,要一辈子彼此忠贞不渝。喏,收下这指环……把你的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