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根据塞居尔的著作,法军在别列津纳河上共建两座桥,一座专为过炮兵,一座专为过步兵。炮兵桥于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断毁,埃布莱将军于十一月二十九日清晨八时半烧毁了步兵桥。
话音刚落,这一批人就朝桥的残骸跑去。一大群人开始捡拾铁钩,扣钉,寻找木块,绳索,总而言之,扎木筏必需的一切材料。二十来个官兵,手持武器,组成警卫队,由少校指挥,以保护造筏人不受袭击。人群如果猜透了他们的意图,很可能要向他们发起绝望的攻击。激励着囚徒并使他们产生灵感创造出奇迹的对自由的感情,与此刻让这些可怜的法国人行动起来的情感,不可同日而语!
“俄国人来了!俄国人来了!”保卫着造筏人的官兵不时对他们这样喊道。
木头嘁喳咔嚓,筏底在加宽,加高,加深。将军,士兵,校官,所有的人都被车轮、铁条、绳索、木板的重量压弯了腰:这是建造挪亚方舟的真实画面。年轻的伯爵夫人坐在丈夫身边,望着这一景象,为自己对这一工作不能有任何贡献而感到遗憾。她还是帮了忙,打结以便加固缆绳。终于,筏子造成了!
四十个人将筏子放入河水中,十几个士兵拉住缆绳,这缆绳是用来将船停泊在岸边的。造筏人一看见他们的小船在别列津纳河上漂起来,立刻从河岸高处跳到船上,那种英雄气概真要吓死人。少校对这发疯一般的第一个反应很担心,用手拉住斯泰法妮和将军。待他看到小船上黑鸦鸦装满了人,那些人如同剧场正厅的观众一般在上面挤挤压压,不由得浑身发颤。
“野蛮人!”他大叫起来,“扎筏子,是我给你们出的主意。我是你们的救星,你们倒不给我一个位置!”
一阵听不清楚的喧闹就算是回答了。位于筏子边缘上的男人,手执木棍往河岸上撑,凶猛地推着木筏,要叫它辟开冰块和死尸,朝对岸奔去。
“天杀的!你们若是不接受少校和他的两位伙伴,我把你们全扔到水里去!”投弹手喊道。他举起军刀,不许开船。他不顾人们可怕的叫喊,叫他们挤紧些。
“我要掉下去了!我掉下去了!”那些伙伴们喊着,“开船吧!前进!”
少校望着自己的情妇,眼中无泪。她怀着听天由命的感情,抬眼望着天。
“跟你死在一块!”她说。
已在筏上安身的人,他们的处境有些可笑的意味。虽然他们又吼又叫,震耳欲聋,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违抗投弹手。因为他们是那样拥挤,只要推一下一个人就足以将小船整个掀翻。在这危险的情景下,一个上尉作出敌对的表示,被一个士兵看见。上尉想搞掉他,一把将他抓住,把他扔进水里,对他说:“啊!啊!鸭子,你想喝水是不是!去吧!”
“这儿有两个位置!”上尉大喊。“来,少校,把你的娇妻给我们扔过来,你也来!扔下那个明天就要完蛋的老帮菜!”
“快点吧!”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来吧,少校!他们在埋怨啦,他们言之有理。”
德·旺迪耶尔伯爵脱去衣裳,露出将军服站在那里。
“咱们救救伯爵吧!”菲利浦说。
斯泰法妮握住男友的手,扑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亲吻。
“永别了!”她说。
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德·旺迪耶尔伯爵居然有力气又很灵活,跳到了小船上。斯泰法妮最后望了菲利浦一眼,跟着伯爵上了船。
“少校,我的位置给你,你要不要?死活我倒不在乎,”投弹手喊道,“我既无妻儿,也无老母。”
“我把他们托付给你了!”少校指着伯爵及其妻子喊道。
“放心吧,我会象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照顾他们!”
菲利浦站在那里木然不动。木筏那样猛烈地朝对岸驶去,触到对岸陆地时,颠簸剧烈,一切都摇动。伯爵正在小船边缘上,滚到了河里。就在他掉进水中时,一个大冰块过来,切下了他的头,扔到远处,好似一颗炮弹。
“唉!少校!”投弹手喊道。
“永别了!”一个女人叫道。
菲利浦·德·絮西吓得浑身冰凉。寒冷、悔恨和疲倦一齐压下,他倒了下去。
“我可怜的侄女后来就疯了,”一阵沉默之后,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啊,先生!”他抓住德·阿尔邦先生的手,接着说下去,“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那么年轻,那么娇嫩,生活对她是多么可怕!真是天大的不幸,她与那个担任前卫的投弹手——他名叫弗勒里奥——分开了。此后两年,她跟随大军,到处漂泊,成了很多无赖的玩物。人家告诉我,她赤着脚,衣衫褴褛,几个月几个月地无人照料,没有东西吃。有时被收留在医院里,有时又象一头牲口一样被赶走。这个不幸的女人受的罪,只有天知道!可她居然活下来了。她在德国的一座小城市里,和疯子被关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亲属以为她死了,都在这里瓜分她的遗产。一八一六年,投弹手弗勒里奥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家小旅店里认出了她,她从疯人院那个牢狱里逃出来以后,刚刚到达这个城市。有几个农民对投弹手讲述说,伯爵夫人在一处森林里过了整整一个月,他们为了把她搞到手,对她进行围捕,但未能达到目的。我那时住在距斯特拉斯堡几法里路开外的地方。听人谈论一个野姑娘,我产生了一个欲望,要证实一下给一些可笑的杜撰提供材料的那些不同寻常的事情。①我认出伯爵夫人时,我怎么样了呢?弗勒里奥将这个可悲的故事尽他所知全告诉了我。我把这个可怜人和我的侄女带到了奥弗涅省②,在那里,我不幸失去了他。他对德·旺迪耶尔夫人有些权威。只有他能叫她同意穿上衣服。‘永别了!’这句话,现在是她的全部语言,可从前她很少说这句话。弗勒里奥决定在她心中唤醒一切意念。但是他失败了,结果只使她比从前更经常地说这句凄惨的话。投弹手善于使她得到排遣,跟她玩,不让她闲着。我本来指望通过他……可是……”
①督政时期和帝国时代,对“野人”谈论极多。共和历八年岁末,在阿韦龙找到一个孩子,与社会没有任何联系。后来将这个孩子送到了巴黎。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因为医生在这个问题上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这孩子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白痴。另一派认为这个大自然之子是原始人类的样本,并有一位伊塔尔医生决定对他进行教育。围绕这个问题,产生了一些医学、哲学甚至文学著作。巴尔扎克的父亲对医学很有兴趣,很可能巴尔扎克在家中亦听人谈论过这个“野人”。一八〇一年,伊塔尔发表了《论一个野人的教育或论阿韦龙野孩体智的初步发展》。巴尔扎克创作《永别》可能受到伊塔尔著作的启发。
②奥弗涅,法国中部山区。
斯泰法妮的叔父好长一会说不出话来。
“在这里,”他接着说下去,“她找到了另一个女子,好象与此人很合得来。这个女人是个农村姑娘,白痴。她又丑又傻,可她爱上了一个泥瓦匠。这个泥瓦匠同意娶她为妻,因为她有几块田。可怜的热纳维埃在一年时间里,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梳妆打松,星期日与达洛去跳舞。她懂得爱。在她的心里和脑袋里,有感情的位置。但是达洛又琢磨过了。他又找到了一个少女,理智健全,田地比热纳维埃还多两块。于是达洛甩下了热纳维埃。这可怜的女子,爱情在她身上发展了的一点智慧①,她又失去了,除了看管乳牛或割草,什么都不会干。我的侄女和这可怜的姑娘同病相怜,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共同的命运那无形的锁链以及引起她们发疯的情感将她们结合在一些。喂,你来看,”斯泰法妮的叔父说道,将德·阿尔邦侯爵领到窗边。
①十九世纪初,医生一般都认为爱情能唤醒智慧。
法官果然看见美丽的伯爵夫人坐在地上,在热纳维埃的两腿之间。村姑手握一把偌大的骨梳,正在全神贯注地整理斯泰法妮那乌黑的长发。斯泰法妮任凭她摆布,发出压低的叫声,那抑扬顿挫透露出本能地感受到的快乐。德·阿尔邦先生看到身体完全放松、动物般无精打采的情形,表明伯爵夫人完全没有内心活动,不禁不寒而栗。
“菲利浦!菲利浦!”他大叫起来,“过去的不幸不算什么。现在,难道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么?”他问道。
年迈的医生抬眼望天。
“再见,先生,”德·阿尔邦先生握住老人的手说道,“我的朋友在等着我。您很快就会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