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显出走投无路时一个念头袭来的模样。

“你,”他抓住手下士兵那结实的手臂,“我把她交给你一个钟头!别忘了,你应该宁愿丢掉性命,也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辆车!”

少校抓起伯爵夫人的首饰,一只手拿着首饰,另一只手拔刀出鞘,开始发疯一般抽打睡觉的人里面他认为应该是最英勇无畏的那些人。他终于将那个彪形大汉投弹手和另外两个不知什么军阶的人叫醒了。

“我们完蛋了!”他对他们说。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投弹手回答,“可我不在乎。”

“喂,就说死吧,为一个漂亮女人卖命,为重见法兰西而冒险,岂不更好?”

“我宁愿睡觉,”一个人说,又滚到雪上去。“少校,你若是再来跟我捣乱,我可要拿短马刀捅到你肚子里去!”

“怎么回事,长官?”投弹手接过话头,“这个人哪,他醉了!他是巴黎人。这种人喜欢舒服。”

“勇敢的投弹手,”少校高声叫道,将一串钻石项链送到他面前,“如果你愿意跟随我,并且发疯一样打仗,这个就送给你!俄国人距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路。他们有马匹。我们朝他们的第一炮连进军,拖回两只兔子①来。”

①这是军中行话,兔子是指马匹。

“那哨兵呢,少校?”

“咱们三个人里头出一个,”他对士兵说。他断了话头,望着副官:“希波利特,你也来,是不是?”

希波利特点点头,表示同意。

“咱们当中一个人负责干掉哨兵,”少校又说,“何况,说不定这些该死的俄国人他们也睡觉呢!”

“去吧,少校,你是好样的!不过,事成了,你也叫我坐你的马车吗?”投弹手说。

“对,若是你没把命送到那边的话。若是我倒下了,希波利特,还有你,投弹手,”少校向两位伙伴说道,“请你们答应我,你们要尽心尽力救出伯爵夫人。”

“行,说好了!”投弹手高声说道。

他们朝俄国人防线走去,向炮兵部队进军。正是这些炮连曾那样残酷无情地向躺在河边的大群倒霉蛋轰击。他们刚走,两匹马疾驰的声音在雪地上回响,炮队惊醒又开起炮来,炮弹从睡着的人头顶上飞过。马蹄声声,那么飞快,简直象铁匠打铁。仗义的副官倒下去了。跑起来飞快的投弹手安然无恙。菲利浦为保护他的朋友,肩膀上挨了一刺刀。但他死死抓住马鬃,双腿用力夹住马,那牲口就象让钳子钳住了一般。

“上帝保佑!”少校见他手下的士兵仍在那里纹丝未动,车也在原来的地方,高喊道。

“长官,你如果公平的活,要叫我得个十字勋章。咱们吹单簧管①和玩马刀手艺不错吧,是不是?”

①这是军队行话,指长枪。

“咱们还一事未成哪!套车!拿这些绳子!”

“不够用。”

“那好,投弹手,你给我到这些睡觉的人身上去抢,把他们的披巾,内衣都用上……”

“咦,他死了,这个滑稽家伙!”投弹手去抢他的第一个对象时,大叫起来,“啊,真滑稽,他们死了!”

“全死了?”

“对,全死了。据说就着雪吃马肉不好消化。”

这些话叫菲利浦浑身发抖。天气更冷了。

“天哪,一个女人,我已经救了她二十次,这次竟要失去她!”

少校摇着伯爵夫人,喊着:“斯泰法妮!斯泰法妮!”

少妇睁开了眼睛。

“太太!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她重复了一遍,又倒下去了。

马马虎虎套好了马。少校用那只好手举着马刀,用另一只手握住缰绳,带着手枪,跳到一匹马的背上。投弹手跳到第二匹马的背上。老兵的双脚已经冻僵,把他也横着扔进车内,压在将军和伯爵夫人身上。军刀不停地抽打,马被激怒,拖着车子在平原上疯狂地奔跑。在平原上,无数的困难还在等待着少校。很快,不冒着碾死人的危险就无法前进了。沉沉入睡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投弹手叫醒他们时,全都拒绝动一动。德·絮西先生寻找着先前后卫部队在这人群中开辟出的道路,但这是徒劳,象军舰在海上留下的航迹很快消失一样,那条路早已消失了。他只能以平常的速度前进,经常还被士兵拦住。那些人威胁他,要杀死他的马。

“你想到达吗?”投弹手对他说。

“不惜以我的鲜血为代价,以全世界为代价!”少校回答。

“那就开过去!有所得必有所失。”

于是担任前卫的投弹手将马匹推到人身上,车轮沾满血迹,掀翻了篝火,穿过这人头田地,划出两道死人的车迹。不过,我们也要替他说句公道话,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放弃用他那雷鸣般的嗓门大喊:“当心,坏蛋!”

“不幸的人们!”少校喊道。

“唉!不这样也是受冻,不这样也是挨炮轰!”投弹手说道,他用短刀的刀尖往马身上扎,叫马快跑。

一件祸事发生,突然使他们停步不前:马车翻了。这祸事本来应该早就发生,意想不到的偶然却使他们直到此刻免遭此灾。

“我早就料到了,”沉着冷静的投弹手高声叫道。“哦!哦!那个伙伴死了。”

“可怜的洛朗,”少校说。

“洛朗!他不是第五轻步兵团的吗?”

“是。”

“他是我表兄。算了!这年头,过的猪狗日子,这么不幸,不值得为死感到遗憾。”

将马车扶起来,将马匹解救出来,不能不损失许多时光,无法弥补的时光。翻车时撞击是那么强烈,年轻的伯爵夫人惊醒了,震动使她脱离了麻木状态。她扔掉沉重的衣服,站了起来。

“菲利浦,咱们这是在哪儿?”她用温柔的嗓音叫道,望着四周。

“离桥五百步。我们就要渡过别列津纳河。斯泰法妮,到了河对岸以后,我再也不折腾你了,我让你睡觉。那时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将从容不迫地到维尔纳去。①但愿你永远也不要知道你的生命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

①维尔纳仍在俄国境内,但是帝国军队在那里有一强大的基地。

“你受伤了?”

“这不算什么。”

大灾大难时刻来临。俄国人的炮声宣布天明。他们现在是斯图江喀的主人了,拼命轰击平原。在晨曦中,少校隐约望见他们的队伍在高地上移动并排列整齐。人群中响起一声惊恐的呼喊,霎时间人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本能地明白了自己危险的处境,众人潮涌般向桥头奔去。俄国人成烈火燎原之势冲下山来。平原上,男人,女人,儿童,车马,齐向桥头进发。幸亏少校和伯爵夫人距离河流尚远。埃布莱将军刚刚点火烧毁了河对岸的桥梁支架。尽管早已向进占这块救命木板的人发出警告,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后退。不仅满载人的桥梁坍塌了,而且涌向这致命的海岸的人流是那样汹涌,以致一大批人象发生了雪崩一样被推进水中。听不到一声叫喊,只听到石头掉进水里一般沉闷的响声。紧接着别列津纳河上便漂满了死尸。为免得这样送掉性命而向平原后退的人,他们的反方向运动又是那样强大,与前进的人冲撞又那样严重,结果又有不少人窒息而死。

德·旺迪耶尔伯爵夫妇多亏了他们的马车才得以活命。

马匹先是压死、搓死一大群垂死的人,如今自己也被朝河岸卷去的人的飓风压死、踩在脚下。少校和投弹手由于膂力过人而得以活命。他们为了不被人杀死也只好杀人。这人面风暴,这同一动作激发的人体潮涨潮落,结果反倒使一段时间内别列津纳河岸上空无一人了。大量人群又涌到平原上去了。有几个人之所以从陡峭的河岸高处跳进河中,与其说是怀着能抵达彼岸的希望,这彼岸对他们说来,就是法兰西,不如说是为了避免到西伯利亚荒原去受罪。对于某些胆大包天的人,绝望成了一面神盾。一个军官从一个冰块跳到另一个冰块,直到彼岸。一个士兵奇迹般地从一堆死尸和冰块中爬了过去。这众多的人口最后终于明白过来:俄国人不会杀死手无寸铁、冻得麻木、痴痴呆呆、并不自卫的两千人,于是大家逆来顺受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这时,只有少校,他那个投弹手,年迈的将军及其妻子还留在距离原来是桥的地方几步开外处。四个人全站在那里,眼中无泪,默默无语,四周是一大片死尸。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几位见此情景又恢复了坚强毅力的军官与他们在一起。

这一组人数相当多,大概五十人左右。少校望见了二百步以外为车辆而建的桥梁的废墟。这座桥已于前两日断毁。①“咱们扎一个筏子吧!”他大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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