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时,她猛地摇甩头部,用不着第二下,就能将前额或双眼从那厚厚的面纱中显露出来。她的动作,象兽类的动作一样,具有了不起的机械稳妥性,其灵敏足以显示出一个女人的奇才。惊异不已的两位猎人见她跃到苹果树的树枝上,象小鸟一般轻盈地栖在那里。她从树枝上抓住几个苹果,吃了,然后,又跳到地上,动作优美柔和。人们佩服松鼠的正是这一点。她的四肢极有弹性,使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显得既不受限制也不用力。她在草地上玩耍,在草地上打滚,一个孩子也不过如此。然后,突然,她把手、脚四下一摊,躺在草上,其放松、优美与自然,与晒着太阳沉沉入睡的一只母猫无异。雷声在远处轰鸣。这时,她翻身向下,四脚着地。奇迹般地灵巧,正如一只狗听见陌生人走近一般。由于采取这个奇怪的姿势,她的黑发突然形成中分紧贴两鬓的两大绺,从头的两侧垂下,使这一奇异场面的两位目击者得以欣赏到她的肩膀和颈部。肩膀皮肤雪白,闪闪发光,犹如草地上的雏菊。颈部完美无瑕,使人可以推断出她的身体各部分比例适当,完美无缺。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完全靠两脚支撑,站了起来。动作相互连接得那么优美,完成得那样敏捷轻快,以致她似乎不属于人类,而是莪相的诗歌中赞颂的精灵。她朝一处水面走去,轻轻晃动一条腿,将鞋甩掉,将大理石一般雪白的脚浸在泉水中,显得十分高兴,大概也一面欣赏着她在泉水上弄出的荡漾水波。涟漪酷似宝石,闪闪发光。然后她跪在池边,孩子一般将自己的长辫浸在水中然后突然提起来,观看头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以此自娱。阳光透过点点水珠,形成了珍珠做的念珠串。

“这个女人是疯子,”推事叫道。

热纳维埃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叫,那叫声在空气中回荡。看来是叫那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猛然挺起身来,将头发推到面孔的两侧去。这时,上校和德·阿尔邦得以清清楚楚看见这个女人的五官。她远远看见这两个朋友,三跳两跳奔到栅栏跟前,象牝鹿那样轻盈。

“永别了!”她说,嗓音柔和悦耳。但是两位猎人迫不及待地等来的这乐音,似乎根本揭示不出任何情感或念头。

德·阿尔邦先生欣赏着她长长的睫毛,又浓又黑的眉毛,雪白耀眼的皮肤,没有一点点红色。在她白皙的面孔上,只有蓝色的细血管显得很突出。法院推事朝他的朋友转过身来,想告诉他看见这个奇怪的女人使他多么惊异。忽见他的朋友躺在草地上,好象死去一般。德·阿尔邦朝空中放了一枪,叫人来,并且大喊:“救命啊!”一面设法扶起上校。本来站在那里木然不动的陌生女人,一听到枪声,便飞快逃走,象受伤的野兽一样发出恐怖的呼喊,在草场上绕圈子,表现出深深的恐惧。德·阿尔邦先生听到去亚当岛的路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便挥动手帕请求外出散心的人前来帮助。立刻,马车朝善人隐修院驶来,德·阿尔邦先生认出车上坐的是他的近邻德·格朗维尔先生及其夫人。他们急忙下车,把车让给法官。巧得很,德·格朗维尔太太随身带着一小瓶嗅盐①,便让德·絮西先生闻嗅盐。待上校睁开眼睛,他将目光转向草场。陌生女人还在草地上不停地奔跑,大喊大叫,发出的叫喊模糊不清,但透露出恐惧的情感。接着上校再次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请求他的朋友叫他摆脱这一景象。德·格朗维尔先生及其夫人让法院推事任意使用他们的马车,客气地对他说,他们继续步行散心去。

“这位妇人,她是何人?”法官指着无名女人问道。

“据说她是从穆兰②来的,”德·格朗维尔先生答道,“她叫德·旺迪耶尔伯爵夫人,人家说她疯了。不过她到这里才两个月,我无法向您保证所有这些传闻都很真实。”

①当时认为嗅盐和醋能使昏厥的人苏醒,有些女人随身携带。

②穆兰,位于法国中部。

德·阿尔邦先生向德·格朗维尔夫妇道了谢,便动身回卡桑。

“是她!”菲利浦一苏醒过来,便喊道。

“谁?她!”德·阿尔邦问道。

“斯泰法妮。啊!死了又活了,活了又疯了,刚才我以为我真快死了。”

小心谨慎的法官充分认识到使友人备受折磨的刺激十分严重,避免对他进行盘问或者进一步刺激他。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尽快抵达城堡,因为上校面色大变,整个人大变样,真叫他担心伯爵夫人将自己那可怕的病症传给了菲利浦。马车一走到业当岛大路上,德·阿尔邦立即遣随身仆人去请镇上的医生。他刚把上校安顿在床上,医生就到了他的床边。

“上校先生若不是几乎空腹,”外科医生说道,“他就把命送了。是疲劳救了他一命。”①

①当时医学认为身体虚弱时患脑充血,症状会轻一些。

医生指出首先要注意什么,然后走出来,亲自调了一剂镇静药。第二天早上,德·絮西先生已经见好。但是医生要求对他亲自照料。

“侯爵先生,”医生对德·阿尔邦先生说,“直截了当对你说吧,我担心大脑损伤。德·絮西先生精神受到剧烈震动,他的感情很强烈。不过,第一步决定一切。明天他大概就会脱离危险。”

医生说的一点不错,第二天他允许法官与自己的好友见面。

“亲爱的德·阿尔邦,”菲利浦握着他的手说道,“我期待着你给我帮忙!赶快奔到善人隐修院去!将所有有关咱们在那儿见过的那位妇人的情况,全打听清楚,然后赶快回来。我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的!”

德·阿尔邦先生跃上马背,风驰电掣直奔修道院原址。抵达时,他隐隐约约看见栅栏前有一位枯瘦的高个男子,面貌和蔼可亲。法官问他是否住在这所倒塌的房屋里,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于是德·阿尔邦先生向他讲述了自己前来的原由。“怎么,先生,”陌生人大叫起来,“放了那致命的一枪的,是您吗?您几乎杀死了我那个可怜的女病人。”

“嘿!先生,我是朝天放的空枪。”

“您若是真击中了伯爵夫人,倒叫她少受罪了。”

“这么说,咱们谁也别怪谁,因为看见伯爵夫人,差点叫我的朋友德·絮西先生送了命。”

“是菲利浦·德·絮西男爵么?”医生双手合十,大叫起来,“渡别列津纳河时,他是到俄国去了么?”

“是,”德·阿尔邦先生接着说,“他让哥萨克给抓住,送到西伯利亚去。他从西伯利亚回来差不多有十一个月了。”

“先生,请进吧!”陌生人说,将法官引进一间客厅。这客厅位于住宅的楼下。住宅中的一切都带有任意破坏的痕迹。

一台座钟,外壳还在;座钟旁边,好几个名贵的瓷花瓶打碎了。窗前的丝绸窗帘撕碎了,而双层绉纱窗帘却安然无恙。

“我全心全意照顾的那个可爱的人儿,”走进客厅时,他对德·阿尔邦先生说,“她造成的灾害,您看见了。她是我的侄女。我的本事不大,但我希望有一天能使她恢复理智。我现在正试用一种方法,可惜只有富人才能用。”

然后,象所有生活在孤独之中、为痛苦的往事所折磨的人一样,他向法官详细叙述了下面这个故事。叙述已经理顺,讲故事的人和法院推事说了许多离题的话,也已经删除。

一八一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维克托元帅①整整一天守卫着斯图江喀高地。他晚上九时左右离开这高地时,留下一千人左右的后卫部队,使命是保卫别列津纳河上所架设的两座桥中尚存的那一座,直到最后一刻。这支后卫部队竭尽全力去拯救数字大得惊人的掉队士兵。这些人冻僵了,顽固地拒绝离开军队的辎重。骁勇的后卫部队,面对这些掉队士兵,再英勇果敢也无济于事。不幸的是,成群涌向别列津纳河边的士兵,到了那里,只见马车、箱笼、各种用具云集。这都是大军十一月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渡河时不得不扔下的。

①维克托(1766—1841),帝国时期的法国元帅,被封为贝吕纳公爵。

这些倒霉的人继承了意料不到的财富,冻得发了呆,住在空荡荡的宿营地里,砸开军用物资给自己盖上几间破棚子,碰到什么都拿来点火,把马匹切成一块一块用以充饥,撕下车上的呢绒或帆布用以避寒。他们睡在那里,而不是续续赶路,也不乘夜间安安静静地渡过这别列津纳河。令人难以相信的命运已经将这条河变成使大军损失惨重的一条河了。这些可怜的士兵那种麻木不仁,只有还记得自己曾经穿过一望无际的雪原、除了雪没有别的饮料、除了雪没有别的床铺、除了皑皑白雪的天际没有其他远景,除了雪或几个冻得硬梆梆的甜菜、几把面粉或马肉没有别的食物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倒霉鬼,饿得要死,渴得要死,累得要死,困得要死。他们抵达一处河滩,隐隐约约望见这里有木材,有篝火,有食物,有无数为人抛弃的辎重,有宿营地,总而言之,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完整的城市。这是斯图江喀村切成了小块,每人一份,又从高地运到了平原上。不论这个城市多么dolente①而又危险,对于眼前只见俄罗斯骇人的冰天雪地的人来说,其惨状和危险的处境却在向他们微笑。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庞大的医院,寿命没有超过二十小时。对生命的厌倦或者始料未及的舒适感使这一大群人除了想休息以外就想不到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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