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意大利文:痛苦的。此处暗指但丁的《地狱篇》,地狱之门上写着这几个字:permisivanellacittàdolente.意为:经过我这里,人们走进痛苦之城。见《神曲·地狱篇》Ⅲ,Ⅰ。

俄国人左翼的炮兵部队不断向这一大群人轰击,——在茫茫雪原上,他们就象一个大斑点一般显现出来,一会是黑色的,一会又火光闪闪。但是这些不知疲倦的炮弹似乎只给这麻木的人群增加了一样不舒服而已。就象一场狂风暴雨袭来,大家对雷鸣电闪都不屑一顾,因为只会在此处彼处击倒垂死的人、生病的人或者大概已经死掉的人。每时每刻都有掉队士兵成群结队来到。这群行尸走肉立即分散开来,挨门挨户去乞求一席之地。他们常常遭到拒绝。然后他们重又聚集起来,向拒绝接待他们的人去强行要求接待。几位军官预言他们第二天就要送命,他们对这种话充耳不闻,将渡河所需要的全部勇气,花在给自己修建一个一夜用的避难所和准备预报死亡的一餐饭上。等待着他们的死亡,只要留给他们一小时的睡眠,在他们看来,就不再是一桩不幸。他们只把不幸这个词赋予饥饿,干渴,寒冷。再也找不到木材,篝火,帆布,隐身之处时,在一无所有的穷人和拥有一个栖身之地的富人之间便会发生可怕的争斗。最弱者送了命。一言以蔽之,这些被俄国人追赶的可怜人有时只有白雪作为宿营地,躺在白雪上便再也没有起来。这一群精疲力竭的人,不知不觉地,变得那么密集,那么耳聋眼瞎,那么痴痴呆呆,或者也许是那么兴高采烈,以致维克托元帅——他抵抗了维特根斯坦统率的两万俄国人的进攻,是这些人的英勇保护者——不得不用武力从这人海中开出一条通路来,以便使五千精兵渡过别列津纳河,将这些人带回皇帝身边。这些倒霉蛋宁愿任人压死也不肯动弹,他们默默地死去,向他们那熄灭的篝火微笑,却并不思念法兰西。

刚刚下午六点,德·贝吕纳公爵已经抵达河的对岸。踏上通往藏班的桥梁以前,他将斯图江喀后卫部队的命运交给了埃布莱①。所有经过别列津纳河的灾难劫后余生的人,都是埃布莱救了他们的命。子夜前后,这位伟大的将军,由一名勇敢的军官跟随,离开他在桥旁占据的小棚子,出神地凝望别列津纳河岸与从鲍里索夫到斯图江喀的道路之间安营扎寨的景象。俄国人的大炮已经停止轰鸣。无数的篝火,在茫茫雪原上十分黯淡,似乎发不出光芒来,但也这里那里照亮了丝毫不具人形的面孔。这些倒霉鬼,为数约三万人,属于拿破仑向俄罗斯头上投掷过来的各个民族②。他们就在这里,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咱们要把他们全救出来,”将军对随行的军官说,“明天早晨,俄国人就是斯图江喀的主人了。必须在他们出现的时候将桥烧掉。所以,朋友,勇敢些!请你跑到高地上,告诉富尼埃将军他勉强来得及撤防,穿过这群人,过桥去。你见他动身以后,就跟随他前进。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无情地将宿营地、辎重、箱笼、车马,一切,都烧毁!把这群人都赶到桥上去!要强迫所有有两条腿的东西都躲到河对岸去!大火现在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了。若是贝蒂埃让我把这些该死的辎重都毁掉,除了我那些可怜的架桥工兵以外,这条河就不会淹死一个人了③!这五十名架桥工兵,是拯救了大军的五十位英雄。可是人们会将他们遗忘的!”

①埃布莱(1758—1812),法国将军,拿破仑的部将。

②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俄国的大军有三十万法国人,三十五万外国人。二十多个不同国籍的人参加东征队伍,有德意志人,波兰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士人等。

③当时对于这个问题,曾发生争论。贝蒂埃反对毁掉辎重。

将军手按额头,沉默不语。他感到波兰将是他的坟墓,那时将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为这些浸在水中的高尚士兵说话!为了将桥的支架扎进河中,他们站在别列津纳河水中!现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还活着,说得准确些,只有一个人还在一个小村庄里受苦,无人理睬!①副官走了。这位勇敢的军官刚刚向斯图江喀方向迈出一百步,埃布莱将军便唤醒了他手下好几个身体不适的架桥工兵,并且开始了他的慈善事业,将桥周围建立起来的宿营地烧掉,以便迫使在桥附近睡觉的人渡过别列津纳河。这期间,年轻的副官好不容易到了斯图江喀唯一还挺立着的一座木头房子前面。

①这就是《乡村医生》中描写的龚德兰的命运。

“这棚子挤得满满的,是吗,伙伴?”他隐约看见外面有一个人,便对他说。

“你若能进去,就算是机灵的大兵,”军官回答道,头也不回,用他的军刀不停地砍房子上的木头。

“是你吗,菲利浦?”副官从声音中认出这是他的一位朋友,说道。

“是我。啊呀!是你呀,我的老兄,”德·絮西先生望着副官答道。副官和他一样,只有二十三岁。“我还以为你已经到这条该死的河对岸去了呢!你是来给我们送点心和蜜饯当餐后甜食的吗?那你会受到热情接待的!”他又加了一句,终于从木头上剥下一块树皮来,当作饲料喂他的马。

“我找你们的指挥官,代表埃布莱将军通知他急速向藏班进发!你们几乎来不及从这一群死尸中开路过去。过一会我就烧他们,好叫他们走。”

“你几乎叫我暖和过来了!你的消息叫我热得流汗。我有两个朋友要救出来!啊,没有这两个小家伙,我早已经没命了!我照料这匹马,不把它吃了,为的就是他们。做点好事,你可有点吃剩的面包皮?我什么也没往这皮囊里放,已经三十个小时了,而且我要发疯一样打仗,为的是将我尚存的热情和勇气保留下来。”

“可怜的菲利浦,我什么也没有,没有。你们的将军在这儿吗?”

“不要进去,这谷仓里是我们的伤兵。你再往高处走!右手上,你会碰到一处猪棚模样的东西,将军就在那儿。别了,老弟。万一咱们在巴黎的地板上跳特雷尼斯舞……①”

北风尖利呼啸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副官为了不冻僵,走了,少校②菲利浦的嘴唇也冻僵了。不久,寂静笼罩了一切。只有房屋中传出的呻吟和德·絮西先生的马匹又饿又狠地嚼着冰冷的树皮发出的沉闷的声音打破这寂静。这房子就是用树搭成的。少校将军刀放入鞘中,猛然拿起他精心保留下来的这匹宝贵牲口的缰绳。看上去马儿吃得很香,他将马从那可怜的饲料上拉走,马儿再抵抗也没有用。

①舞蹈家特雷尼斯所发明,是普通四组舞的第四种舞步型。

②拿破仑时期,少校在一个团内职务仅次于上校,负责管理物资。

“上路,比谢特!上路!只有你,我的美人,能拯救斯泰法妮。走,过些时候,会允许我们休息,说不定死去。”

菲利浦一件毛皮大衣裹身,多亏这件毛皮大衣,他才保存了自己,保存了能量。他开始奔跑起来,一面用脚敲击着已经硬结的白雪,以便维持身体发热。少校刚走了五百步,便隐约看见当天早晨他将自己的车辆交一个老兵看守的地方燃起了大火。他心慌意乱起来。象所有这次大撤退中为某种强烈的情感所控制的人一样,为了拯救自己的朋友,他找到了救自己都不会有的力量。他很快便到了距离一块小凹地几步远的地方。他将一位少妇安置在凹地的尽头,避开炮弹。这少妇是他童年的伙伴和最宝贵的财富!

距马车几步开外的地方,三十几个掉队的士兵聚集在一大堆火旁。他们往火里扔木板,箱盖,车轮和车护板,维持着大火不灭。从斯图江喀低处由地形划出的宽沟直到这致命的河流之间,仿佛构成了人头,篝火,破棚子的海洋,一个被几乎麻木的动作摇动着的活海洋,从中飞迸出浊重的声响,有时掺杂着可怕的爆炸。这三十几个大兵可能是这所有的人当中最姗姗来迟者。为饥饿和绝望所驱使,这些倒霉鬼很可能已经强行搜查了马车。他们在车里看到年老的将军和少妇躺在旧衣物上,身上裹着外套和毛皮大衣。此刻,这两个人正蹲在火旁。马车的一扇车门已经打碎。火四周的人一听到马蹄声和少校的脚步声,立即在饥饿的驱使下疯狂叫喊起来:

“一匹马!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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