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您阁下会将他医好么?”安德烈下楼时,厨师这样问道。

“我很快就会知道,”伯爵回答道,“这个人的智力有两扇窗,一扇向人世关闭,另一扇向上天开放:第一扇窗是音乐,第二扇窗是诗歌。直至今日,他一直固执地呆在堵上了的那扇窗前,应该将他带到另一扇窗前。吉亚迪尼,是您第一个引我走上这条道路,因为是您对我说,您这位客人一喝上几杯酒就思考得更准确。”

“对,”厨师大叫道,“而且我看出您阁下的计划来了。”

“如果在美妙音乐的谐音中,还来得及叫诗歌在他的耳畔轰鸣,那就必须使他处于听得见和能判断的状态之中。然而,只有酩酊大醉能来援救我。亲爱的,您能帮我将冈巴拉灌醉吗?这对您本人没有坏处吧?”

“您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安德烈不予回答,走开了,对这疯子还保留着的机灵置之一笑。

第二天,他来接玛丽亚娜。玛丽亚娜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扮起来,朴素而得体,这已经花掉了她的全部积蓄。这一变化可能会驱散一个玩腻了的男人的幻想,但在伯爵心中,一时的冲动已经变成了激情。玛丽亚娜剥去那富有诗意的贫困外壳,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布尔乔亚妇女,令他想到结婚,他搀扶着她登上出租马车,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她一切都赞成,觉得她的情人比她希望的更伟大,更慷慨,更无私,为此而兴高采烈。她到了那套住房,在那里,通过几样能引诱最讲妇道的女人的讲究之处,安德烈很高兴能叫女友永远记住他。

“只有到了您对您那个波洛不抱任何希望时,我才会对您谈起我的爱,”回寒衣街时伯爵对玛丽亚娜说道,“您会亲眼看到我的努力是诚恳的。如果这一切努力卓有成效,可能我不会甘心扮演朋友的角色,但那时我会从您身边逃走,玛丽亚娜。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为您的幸福而努力筹划,却不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欣赏您的幸福。”

“别这么说,慷慨大方也有危险,”她强忍泪水回答道,“怎么,您已经要离开我了!”

“对,”安德烈说,“专心致志地享受幸福吧!”

如果厨师的话当真,卫生条件的改变对夫妇二人是有利的。每天晚上喝过酒之后,冈巴拉显得不那么钻牛角尖了,话多了一些,也更从容一些了。他最后说到要看报。安德烈看到他成功得超出意料地快,不禁浑身战栗。虽然他的焦虑向他揭示了他的爱情多么强烈,却丝毫不能动摇他那品德高尚的决心。有一天,他来看看这不同寻常的治疗进展情形如何。首先,他的病人的状况使他感到某些快乐。玛丽亚娜的美貌却把这快乐破坏了,富裕的生活使玛丽亚娜恢复了她的全部光彩。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晚上都来,进行亲切而严肃的谈话。谈话中,他把与冈巴拉那莫名其妙的理论相反的东西有分寸地阐述清楚。他趁冈巴拉的头脑在各个问题上都十分清醒,距离自己的疯狂念头稍稍远些的时机,叫他接受关于艺术各个门类的一些原则,以后这些原则也可适用于音乐。只要酒气熏得病人头脑发热,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他一完全恢复正常,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一旦再度失去理智,就又陷入怪癖之中。不过,外界事物的印象已经比较容易叫波洛分心,他的智力已经能够同时分散在更多的方面了。对这件半医疗性质的大业,安德烈产生了艺术家的兴味。他认为可以重重击上一击的时刻终于到来。

他曾经出席歌剧《魔鬼罗伯特》的排练,他认为这部歌剧足以擦亮他那个病人的眼睛。他决定在这部歌剧首演那天①,在自己的公馆里请客吃饭。他心血来潮,不想将正剧与笑剧分开,吉亚迪尼也应邀前来。第二道菜刚上来,已经酩酊大醉的冈巴拉很风雅地自嘲起来,吉亚迪尼也承认自己的烹调改革抵不上魔鬼。安德烈为了实现这双重的奇迹,事事想得周到。有奥尔维耶托葡萄酒,蒙特菲亚斯科纳葡萄酒,将这些酒运来要求无比的小心谨慎,居然送来了。还有拉克里玛-克里斯蒂麝香葡萄酒,吉罗酒。②所有这些来自carapatria③的火热的葡萄酒使双重的醉意来到客人的头上,叫他们沉醉在葡萄和回忆之中。

①迈耶贝尔的歌剧《魔鬼罗伯特》于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首演。

②以上均为意大利名酒。

③拉丁文:亲爱的祖国。

上餐后甜点的时候,音乐家和厨师快乐地发誓弃绝自己的错误:一个哼着罗西尼的一首卡伐蒂那咏叹调,另一个在盘子里堆起几块点心,学着法国吃法,就着扎拉樱桃酒吃。伯爵充分利用冈巴拉的愉快心境,冈巴拉也象羊羔一般温顺,任人带到了歌剧院。引子的头几个音符刚刚响过,冈巴拉显出醉意完全消散,而让位于躁动不安的样子。有时这种情绪使他的判断能力与想象能力和谐一致,而平时二者常常相互冲突引他走火入魔。忽然间,这部伟大音乐戏剧作品的主导思想,如同光芒闪射,扫过他生活的深夜,简单明了地显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张开的双眼前,这音乐描绘出另一个世界那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他第一次被人抛进这个世界,但也认出曾在梦幻之中见过的起伏。他自认为被送到了自己祖国的田野中,美丽的意大利从那里开始,这正是拿破仑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阿尔卑斯山的平坡”的地方。回忆将他带到往昔,那时,他的理智充满青春活力,尚未被过于丰富的想象造成的恍惚状态所搅乱。他虔诚地倾听着,不想发一言。伯爵也充分尊重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活动。冈巴拉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直到深夜十二点半时分。歌剧院的常客大概把他当成了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其实他本来就醉了。回来时,安德烈开始攻击迈耶贝尔,打算唤醒堕入半醒半睡状态的冈巴拉。贪恋杯中物的人都体验过这种滋味。

“这前后不连贯的乐章中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把您弄得象个梦游者似的?”安德烈到家时说道,“无疑,《魔鬼罗伯特》的题材并非没有意义,霍尔泰在一部写得很精彩、充满紧张而吸引人的情节的悲剧中,将这个题材发挥得淋漓尽致①。但是法国剧作者倒想出办法从中汲取了世界上最可笑的故事情节②。韦拉齐③和席卡内德尔④的剧本再荒唐也赶不上《魔鬼罗伯特》诗句的荒唐,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剧场噩梦,叫观众心情压抑,而不能叫他们产生强烈的感动。迈耶贝尔分给魔鬼过分美妙的一份。贝尔特朗和爱丽思⑤代表善与恶的斗争,美好的信条和丑恶的信条。这一对立为作曲家提供了最巧妙的对比。最优美的旋律安排在生硬和枯涩的歌曲旁是脚本形式的自然结果,但是在德国作曲家的乐章中,魔鬼唱得比圣徒还好。来自上天的灵感常常与其本源背道而驰,即使作曲家离开叫人受不了的形式一小会,很快他就对自己努力放弃那些形式而感到疲惫不堪,急忙又回到那上面去了。旋律性,这是在如此庞大的作品中永远不应当扯断的一根金线,可是在迈耶贝尔的作品中,常常消逝得无影无踪。感情与音乐一点关系也没有,内心活动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人们永远碰不上美妙的旋律,永远碰不上质朴的歌曲,而只有这些才会使人动情,在心灵深处留下甜美的印象。和声占主导地位,而不是作为各组音乐画面从中突出起来的背景。这些不和谐的搭配,根本不能感动听众,只会在听众心中激起与人们看见街头卖艺的艺人悬在一根绳子上,在生与死之间摇摆时产生的感觉相似的感觉。这种令人厌倦的抽搐,从未有优美的歌曲来使它平静下来。人们简直会说,作曲家除了要显示自己的稀奇古怪和令人瞠目之外,便没有别的目的。他急忙抓住产生古怪效果的机会,不顾事实,不顾音乐的和谐统一,也不顾在乐器的大轰大叫之下将演员的歌喉压得无法施展。”

①指德国诗人霍尔泰(1798—1880)的悲剧《罗伯特·杜·特菲尔》,于一八三一年三月十三日在柏林上演。

②此剧作者为斯克里布和德拉维涅,当时受到严厉批评。

③韦拉齐,十八世纪意大利剧作家。

④席卡内德尔(1751—1812),德国剧作家。

⑤均为剧中人物。

“闭上您的嘴吧,朋友,”冈巴拉道,“那支精彩的地狱之歌,加上使用传声筒这种新的乐器法将歌曲变得更加可怕,我至今仍处在其魅力之下呢!断断续续的节奏使罗伯特的歌唱那么精力充沛,产生了超自然的力量,我此刻仍在那魔力之下呢!不,格鲁克①本人的吟诵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神奇的效果。这么多的技巧,真叫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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