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呆若木鸡般地凝望着冈巴拉。这个人表现了穆罕默德妻子的情感,却辨不明玛丽亚娜的情感,真是极具讽刺意味。虽然开始时安德烈为此而震动,但是丈夫的走火入魔却被作曲家的走火入魔遮掩住了。在刺耳的震耳欲聋的不和谐音的堆砌中,连具有诗意或音乐思想的外表也没有:和声的原则,作曲的最起码规则与这部不成形的创作格格不入。取代冈巴拉所指出的连贯乐音的,是在他手指之下产生的一连串五度音程,七度音程,八度音程,大三度,以及从四度不经过六度就跨入低音,任意抛出的不和谐音的大杂烩,似乎将它们组合起来为的就是刺激最不敏感的耳朵。很难将这种莫名其妙的演奏表达出来,要描写这种简直不可能有的音乐,必须创造新的词汇才行。这个正直人的走火入魔触动了安德烈,使他心里很难过。他满面绯红,偷偷地望着玛丽亚娜。玛丽亚娜面色苍白,双眼低垂,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在音符的嘈杂声中,冈巴拉不时发出感叹,流露出他内心的沉醉:他得意得如醉如痴,他向钢琴微笑,愤怒地望着它,向它伸舌头,都是得到神示的人的表情。总而言之,他显出完全为充满头脑的诗意所陶醉的样子,他想表现这种诗意却是白费力气。显然,他手指之下吼叫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不和谐音符,在他的耳鼓中却象仙乐一般回响。如果是一个聋子,看见他那向着另一个世界大张着的蓝眼睛流露出的充满灵感的眼神,给他的双颊染上颜色的玫瑰色光辉,尤其是心醉神迷在他那如此高贵而又骄傲的五官上撒播的神圣的平静,这个聋子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观看哪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即兴演奏!演奏这疯狂的音乐,必须有极为娴熟的技巧才能习惯于这样的指法,这种幻觉也就更其自然了。冈巴拉在这上面大概已经花了数年工夫。他不光是两手忙活,琴键的复杂性还迫使他的整个身体不断晃动。在他使用这忘恩负义的乐器向他提供的各种微弱手段极力演奏渐强经过句时,脸上淌下了汗水:他跺脚,喘气,叫喊。他的手指从灵活上说可与蛇的双重舌头媲美。最后,钢琴大叫一声,他身体向后一仰,头垂在靠背椅的椅背上。

“凭巴克科斯①起誓,我完全给震昏了,”伯爵走出去时,大叫道,“一个孩子在键盘上跳舞,也会奏出比这悦耳的音乐来!”

①巴克科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肯定地,”吉亚迪尼道,“有这个魔鬼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表现出的这么些技巧,瞎猫碰死耗子也能碰上两个音符搞出个和谐音来!”

“持续不断地听这样可怕的不和谐音,玛丽亚娜那令人赞叹的端正的五官怎么能够一点不变样呢?”伯爵自问道,“玛丽亚娜有变丑的危险。”

“老爷,必须救她脱离这个险境,”吉亚迪尼高叫道。

“是,”安德烈道,“我想到了这一层。不过,要弄清楚是否我的计划没有建筑在错误的基础上,我需要用实地体验来支持我的怀疑。我要再来一次,看看他发明的乐器。明天,晚饭以后,我们搞个斋日后的半夜餐,我会亲自送来所需的酒和甜食。”

厨师鞠了一躬。伯爵用第二天的时间叫人收拾他给可怜的艺术家夫妇准备的住宅。晚上,安德烈来了,而且看到玛丽亚娜和厨师已经按照他的指示装模作样地摆上了他送来的酒和点心。冈巴拉得意洋洋地将他的小鼓给安德烈看。小鼓上有一些颗粒,借助这些颗粒他对乐器发出的不同音色进行鉴定。

“您看见了吗,”他对伯爵说道,“我用什么简单办法就能证明一个伟大的命题。声学就这样向我揭示声音对于它接触的每一个物体产生的相似作用。一切和声均从一个共同的中心发出,并在它们之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或者更正确地说,和声就象光线一样是一个整体,我们的艺术象透镜分解光一样将它分解了。”

然后他介绍按照他的规则造的一些乐器,一面对他在乐器结构上引进的变化加以解释。最后他不无夸张地宣布,这段开场白至多不过能满足眼睛的好奇,他要叫人听一件乐器的演奏来结束这段开场白。这件乐器可以代替整整一个乐队,他为之命名为“泛谐音琴”。

“如果这就是那个罩子里的、每次您搞那玩意儿都给我们招来邻居叫苦不迭的那件乐器,”吉亚迪尼说道,“您不用弹奏多大一会,警察局长就会前来。您想到这一点了吗?”

“如果这个可怜的疯子呆在这里,”冈巴拉俯耳对伯爵说道,“我肯定没办法弹。”

伯爵对厨师说,如果他愿意到外面去望风,防止巡逻队或邻居干涉,一定会得到酬劳,这样就可将厨师支走。厨师刚才卖力气地给冈巴拉斟酒,这时也同意了。作曲家虽然没有喝醉,但是处于全部智力都过度兴奋、一间卧室的四壁变得熠熠生辉、阁楼再也没有房顶、心灵在精神世界中翱翔的状态中。玛丽亚娜颇费力气地揭开一件乐器的盖子。这乐器与一架三角钢琴一般大,但是高处还多一个琴壳。除了这琴壳及其共鸣板以外,这件稀奇古怪的乐器还具有某些管乐器的喇叭口和基些管道的尖嘴。

“请您给我奏一下作为您那部歌剧结尾的那段祈祷,您说那是很美的,”伯爵说道。

令玛丽亚娜和安德烈大吃一惊的是,冈巴拉一开始就奏出了显示一位大师技巧的数个谐音。继大吃一惊而来的,首先是夹杂着出乎意料的赞美,然后是彻底的心醉神迷。他们是那样沉醉,完全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这个人。各种管乐器的声音使人忆起管风琴并与弦乐器和谐的丰富表现力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冈巴拉这件乐器产生的乐队效果不如上述管乐器的声音那样辉煌壮丽,但是,这架奇异的机器还处于不完善状态,限制了作曲家的发挥,于是作曲家的思想显得更伟大了。艺术作品的完美常常妨碍心灵将艺术作品放大。在通过思想将作品完成而不是现成接受的人的法庭上,在草图与完成的画幅进行的诉讼中,这难道不是草图打赢的官司么?伯爵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纯正、最甘美的音乐,有如祭坛上方缭绕的香烟,在冈巴拉的手指下升起。作曲家的嗓音再度变得充满青春的活力。他的嗓音不但不损害这丰富的旋律,反而对这旋律作出了解释,加强了这旋律,引导着这旋律,就象安德里欧①那样精明强干的读者发出的无重音而又颤抖的嗓音一样,展开高乃依或拉辛美妙的一幕的意义,又加上了亲切的诗意。这与天使相称的音乐表现出这部巨大歌剧中潜藏的财富。只要这个人在清醒的状态中极力要把自己的思想解释清楚,这部歌剧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理解。这部具有千百个声部的乐器,其声音有时与人声是那样相似,一个陌生人一定会以为制造者把肉眼看不见的一些少女藏在乐器里面了呢!这乐器叫伯爵和玛丽亚娜惊异不止。音乐和惊异同等地占据了他们的思想,他们既不敢通过眼神,也不敢通过谈话交流思想。玛丽亚娜的面庞被美妙的希望之光照亮了,使她恢复了青春的光彩。美貌复活与她丈夫的光辉显现相结合,又给这神秘的时光赋予伯爵的甜蜜感受涂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①安德里欧(1759—1833),法兰西高等学校教授,一八二〇年曾为巴尔扎克的《克伦威尔》作出评语。

“您是我们的神只,”玛丽亚娜对伯爵说道,“我相信是您给了他灵感。我与他是寸步不离的,可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美妙的音乐。”

“卡迪日的告别!”冈巴拉大叫一声,唱起了前一天他称之为“美妙”的咏叹调,这支咏叹调把最崇高的忠贞爱情表现得那么尽善尽美,不禁令这一对情人落下泪来。

“谁能叫您写出这么好的歌呢?”伯爵问道。

“思想,”冈巴拉回答道,“思想出现时,我觉得一切都在燃烧。我看到旋律面对面站着,美丽而清新,象花朵一样色彩斑斓。这些旋律闪闪发光,发出回响。我倾听着,但是要把这重现出来,需要无限的时间。”

“再来一个!”玛丽亚娜说道。

冈巴拉丝毫不感到疲倦,他不费气力、眉头也不皱一下地演奏着。他才华横溢地演奏了自己创作的序曲,展现出那么新颖的音乐的瑰丽色彩,头晕目眩的伯爵最后竟然相信这与帕格尼尼和李斯特展现的魔法相似了。这种演奏毫无疑问改变了音乐的整个地位,将音乐变成了超乎音乐创作之上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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