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现在是在他们尚不了解的物体上创作。为什么金属乐器和木制乐器,巴松管和法国号,都运用同一物质,即组成空气的各种气体,而差异却那么大呢?其差异乃源于这些气体的某种分解,或者这些气体特有成分的某种感知,按照我们尚不了解的属性,这些成分折回时改变了。如果我们认识了这些属性,科学和艺术会大受裨益。开拓了科学的事物也会开拓艺术。对啦,这些发现,我预感到了,也做出来了。对,”冈巴拉兴奋起来,说道,“迄今为止,确切地说,人只是将因与果记录下来!如果参透了因,音乐就会变成最伟大的艺术。难道这不是最深入人心的艺术吗?您只看到了绘画向你展示的东西,您只听到了诗人向你道出的话语,而音乐会远远超过这些:难道它不赋予您的思想以形式,不唤起遥远的回忆?在一间大厅里有一千人,一个旋律从芭斯塔①的歌喉中飞出,其演唱与罗西尼写这个曲子时头脑中闪烁的思想相当符合,罗西尼的乐句传到这些人的心中,发挥成千百种不同的诗篇:在这个人面前,出现了梦寐以求的一个女子;在那个人面前,出现的是他曾经漫步过的那一处河岸,那拂地垂柳,荡漾的碧波以及在繁枝密叶的摇篮中舞之蹈之的希望,都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位女子忆起了某一妒火中烧的时刻使她饱受折磨的千百种情感;那位女子想到了心中尚未满足的愿望,用梦幻的绚丽色彩为自己描绘出理想的异性,她会委身于他,并品尝到罗马镶嵌画上抚摸着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的女人的新鲜快感;另一个女人想到,当天晚上她的某种欲望将会变成现实,提前投入了肉欲的激流,已接收到跃上她火热胸脯的冲击波。只有音乐具有使我们重新回到自己心中的巨大力量,而其他艺术赋子我们的是有限的快乐。

①芭斯塔(1797—1865),意大利女歌唱家。

“您看,我走了题了。总之,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那时还非常模糊,因为一个发明家开始时只是依稀望见一种晨曦般的东西。那时,我背着这些放在褡裢深处的自命不凡的想法,这使我常常将干面包浸在泉水里吃下去也快快活活的。我用功,我作曲,在任何一种乐器上演奏了这些曲调以后,我再度出发,足迹踏遍意大利。

“最后,到了二十二岁上,我来到威尼斯居住。在那里,我第一次尝到平静是什么滋味,而且处于还可以忍受的境况之中。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年老的威尼斯贵族,我的想法得到他的欢心。他鼓励我进行研究,并使我受雇于费尼斯剧院。物价便宜,房租不贵。我在卡佩洛公馆中占一套住宅。一天晚上,那大名鼎鼎的比昂卡就是从这座公馆中出走并成了托斯卡讷大公夫人的。①我设想着我那不为人知的荣光也将从这里开始,到了某一天也达到顶峰。我白天工作,晚上在剧院度过。发生了一件倒霉事。一部歌剧,我在其总谱中试用了我的音乐,结果演出遭到惨败。这部歌剧叫《殉道者》,我的音乐,人家一点也不懂。您给意大利人演奏贝多芬试试,他们也是不懂!每种乐器发出不周的旋律,这不同的旋律应该在一个庞大的整体之中相互联系起来,对于这种效果,没有一个人有那分耐心去等待。我对歌剧《殉道者》本来抱着一些希望,因为我们这些蓝色希望女神的情侣,总是指望成功!人们自认为注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时,很难不许他们预感到这些东西。一个斗也总有缝,光线会从那里透进来。

①比昂卡·卡佩洛(1548—1587),威尼斯贵族女子,以美貌和聪慧著称。十五岁时与一银行小职员私奔,后成为托斯卡讷大公弗朗西斯科·德·梅迪契的妻子。在史学家眼中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冒险家,巴尔扎克却将她视为理想女性的典型。

“我妻子的家也在这幢房屋里,玛丽亚娜常常从她的窗户那里向我微笑。希望玛丽亚娜会同意嫁给我,对我努力工作也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衡量一下我掉进的深渊有多深,我便陷入无边的哀愁之中,因为我清楚地预见到要过贫穷的生活,要不断地搏斗,爱情大概要断送在这里面。玛丽亚娜简直象神灵:她越过了一切困难。给我厄运的开端抹上了一丝金光的那少许幸福,我就用不着说给您听了。一败涂地把我吓坏了,我认为意大利人理解力太差,而且在老一套的小调中昏昏欲睡,对接受我潜心思考的革新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于是我想到德国。我从匈牙利到了德国,在这个国家旅行时,我倾听千百种自然的嗓音,我极力借助于我制作或改造的乐器重现这些优美的和声,我制造或改造乐器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作这些试验,要花费大量金钱,很快就把我们的积蓄吸干了。但是,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在德国受到赏识。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比那个时代更壮丽的事情。我在玛丽亚娜身边心潮激荡,那时她的美貌光艳照人,灿若天仙。我无法将任何事物与这种感觉相比。还用说吗?我那时很幸福。在那些感情脆弱的时刻,我不只一次让我的激情道出大地上和谐的语言。有时我将这些旋律中的一部分写成乐曲,与一些几何图形十分相似,在您生活的社会里,人们是很喜欢的。我刚刚有了一些成就,就撞上了同行们制造的许许多多无法克服的障碍,这些人全都心术不正或者满脑子愚蠢念头。我早就听人谈起过法兰西,说在这个国家里,革新创造受到欢迎,我就想到法国来。我的妻子弄到了一些钱,我们来到巴黎。直到那时为止,人们还从未对我嗤之以鼻。但是,在这个可怜的城市里,我必须忍受这种新型的酷刑,而且很快,贫困又将其令人心神不安的焦虑加于其上。我们不得不住在臭气冲天的这个区里,只靠玛丽亚娜一个人干活勉强度日已有数月之久。玛丽亚娜为那些不幸的妓女作针线,这些不幸的妓女把这条街变成了她们的画廊。玛丽亚娜斩钉截铁地说她在这些可怜的女人中遇到的是尊敬和慷慨相助。本来我认为这些品质应该是具有纯洁高尚品德的人发生的影响,想不到恶行本身却不得不遵守这些高尚的品德了。”

“不要失望,”安德烈对他说,“说不定您受的磨难已经到头了。我要努力与您一起将您的研究公诸于世,在此之前,请允许一位同乡、一个象您一样的艺术家为您的曲谱必然获得的成功提前付上一点钱。”

“凡属物质生活的事都归我的妻子管,”冈巴拉回答道,“我们是否能够从您这位看上去对女性十分殷勤的人手上接受什么而不脸红,将由她来决定。我已经很久没有任凭自己推心置腹长篇大论了,现在请您允许我告辞。我感到一个旋律在催促我,它在我面前走过,手舞足蹈,裸着身子,浑身战栗,有如一个美丽的姑娘要求她的情人将他藏起的衣服还给她。再见吧,我必须去给一位情妇穿上衣服,我叫我妻子陪您。”

他象一个责备自己浪费了宝贵光阴的人一样溜走了。尴尬的玛丽亚娜想随他而去,安德烈不敢挽留她。倒是吉亚迪尼来救了他们二人的驾。

“太太,”他说,“您已经听到了。您丈夫给您留下不只一件事要与伯爵大人处理。”

玛丽亚娜重新坐下,但没有向安德烈抬起眼睛。安德烈犹犹豫豫,不敢对她讲话。

“冈巴拉先生的信任难道不能给我带来他妻子的信任吗?”安德烈激动地说道,“美丽的玛丽亚娜会拒绝让我了解一下她的生活历程吗?”

“我的生活,”玛丽亚娜回答道,“我的生活就是常春藤的生活。如果您希望了解的是我内心情感的历程,那务必请相信,我既不骄傲也不谦虚,在您听了刚才的叙述之后,我是不会再要自己来叙述这内心情感的历程的。”

“那我该问谁呢?”伯爵大叫道,心中的激情已经将一切机智灵活扼杀净尽。

“问您自己呀!”玛丽亚娜针锋相对地说道,“或者您已经理解了我,或者您永远也不会理解我。自问一下,试试看。”

“我同意,但是您一定要听我说。我已经握住您的这只手,只要我的叙述是如实的,您就要一直将这只手留在我的手中。”

“我洗耳恭听,”玛丽亚娜道。

“一个女人的生活从她第一次爱情开始,”安德烈说,“我亲爱的玛丽亚娜只是从她第一次看见波洛·冈巴拉的那一天才开始生活。她那时需要尝尝深深动情的滋味,尤其需要一个有意义的弱者要去保护,要去支持。她拥有的女性优美机体可能比呼唤爱情更强烈地呼唤着母爱。玛丽亚娜,您叹气了吗?我触到了您心上最痛的一个伤口。为一个迷失方向的聪明人充当保护人,扮演这个角色,对于那么年轻的您,是要扮演的一个美妙角色。您心里想:‘波洛将是我的天才,我将是他的理智,我们两人会结成一个人们称之为天使的几乎神圣超凡的人,这个美妙的造物既能享受,又能理解,而理智又不扼杀爱情。’后来,在第一次青春冲动中,您听到了诗人希望重现的大自然的千百种声音。当波洛在您面前展示这些诗情画意的珍宝并在优美而又以音乐为边框的语言中寻求表现这些诗情画意的珍宝时,热情攫住了您的心。您非常崇拜他,梦呓般的激情将他带到距您很遥远的地方,因为您愿意相信这迷失了方向的全部精力最终都会回到爱情上来。对于因某一个念头而堕入爱情的头脑,这念头会起什么样暴虐制约的作用,您一无所知。在认识您以前,冈巴拉早已将身心交给了一个傲慢而又报复心很重的情妇,您与她争夺冈巴拉,徒劳无益,直至今日。只有一刹那,您依稀望见了幸福。那就是波洛从他的念头不断翱翔的高空中跌下来之后,忽然为现实生活如此甜蜜而大吃一惊。那时您得以相信他的荒唐念头会在爱情的双臂中安睡。但是,不久,音乐再次逮住了它的捕获物。突然将您送到双方分享激情的甜美之中的,无非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海市蜃楼。现在,海市蜃楼消逝了,您踏上的孤寂道路更加单调,忧郁,更加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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