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很激烈地攻击了意大利乐派,”冈巴拉接过话头,香槟葡萄酒使他显得生机勃勃,“我对此倒是无所谓。感谢上帝,我与这些曲调优美程度不同的贫乏东西无缘!但是,对于德意志和法兰西汲取了最早的经验教训的经典大地,一位上层社会人士表现得不大领情。当卡里西米①,卡瓦利②,斯卡拉蒂③,罗西④的作品在整个意大利演奏时,巴黎歌剧院的小提琴手还享受着戴手套拉小提琴的莫名其妙的特权呢!吕利⑤扩大了和声的王国,而且是第一个将不协和和声排列出来的人。他抵达法国时,只找到一个厨师和一个泥瓦匠,这两个人的嗓音和智慧足够演奏他的音乐。他把厨师培养成男高音,把泥瓦匠变成了歌唱性男低音。那时,在德国,除了巴赫以外,所有的人对音乐都一窍不通,但是,先生,”冈巴拉用谦逊的口气说道,好似一个人很怕自己的话语受到蔑视或恶意的对待,“您虽然年轻,却长时间地研究过这些艺术上的高级问题,否则,您是不会表达得如此清晰透彻的。”

①卡里西米(1605—1674),意大利作曲家,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中为宣叙调的完美做出了最大贡献的人。

②卡瓦利(1602—1676),意大利作曲家。

③斯卡拉蒂(1660—1725),斯丹达尔在《罗西尼传》中称他为“现代音乐艺术的始祖”。

④姓罗西的音乐家有两个,一个叫米盖朗琪罗·罗西,一个叫弗朗西斯科·罗西,是一位教士,均生活在十七世纪,并为歌剧谱过曲。巴尔扎克指的可能是后者。

⑤吕利(1632—1687),原籍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

这句话使听众的一部分微微一笑,他们对安德烈阐述的区别一点都没听懂。吉亚迪尼深信伯爵道出的只是一些互不连贯的句子,一面为那件他喜欢自认为同谋的神秘事情暗笑,一面轻轻推推他。

“您刚才对我们说的全部话语中,在我看来,有许多是极有见地的,”冈巴拉继续说下去,“不过,请您注意!您的辩护词在鞭挞了意大利的感觉主义时,在我看来又倾向于德国的理想主义了,那并不是为害更小的异端。如果富有想象力和理智的人,象您这样,逃离这一阵营只是为了投入另一阵营,如果他们不善于在两个极端之间保持中立,我们就要永远受到那些诡辩家的嘲弄。他们否认进步,将人的天才比喻成这块桌布,桌布太短,盖不住吉亚迪尼先生的整个桌子,盖住这头,就露出了那头。”

吉亚迪尼象挨了牛虻螫似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但是猛然一思考,他又恢复了晚宴东道主的尊严。他抬眼望天,再次推了伯爵一下。伯爵开始认为这位东道主比冈巴拉还要神经不正常了。这样严肃而崇敬地谈论艺术,使这位米兰人的兴致达到了最高点。他位于这两个狂人之间,一个是那样高尚,一个是那样庸俗,而且这两个人相互讥笑,逗大家开心,有一阵伯爵看见自己在高尚与滑稽模仿之间摇摆,这正是任何人类造物的两面。于是他打碎了将他带到这个烟熏火燎的低级饭馆的那条令人难以置信的过渡链条,自以为成了某种莫名其妙幻觉的玩物,将冈巴拉与吉亚迪尼只当作两件抽象的事物来看待了。

这工夫,乐队指挥用最后一个插科打诨答复冈巴拉,食客们一面哄堂大笑,一面退席了。吉亚迪尼去准备咖啡,打算给客人中的精英喝。他的老婆撤走杯盘碗盏。伯爵坐在火炉旁边,在玛丽亚娜和冈巴拉之间,正好处于那狂人认为最合乎所愿的地位上:他的左边是感觉主义,右边是理想主义。

冈巴拉第一次遇到一个没有对他嗤之以鼻的人,所以很快就脱离了泛泛而谈而谈到他自己,他的生平,他的研究和对音乐的革新,他自认为是音乐革新的弥赛亚。①“您直到现在丝毫没有侮辱我,请您听着!我想与您谈谈我的生平,并非为了显示坚韧不拔的毅力,这种毅力丝毫不来自我的内心,而是为了热情赞颂将这毅力注入我心田的那个人。您看上去心地善良而又虔诚。即使您一点不相信我的话,至少您会可怜我:怜悯属于人,而信仰来自上帝。”

①典出《新约》,指救世主耶稣。

安德烈红了脸。他的一只脚正在椅子下面触着玛丽亚娜的脚。他把这只脚缩回来,一面倾听冈巴拉讲话,一面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玛丽亚娜身上。

“我出生在克雷莫纳一个乐器制造商的家庭,父亲也是相当好的演奏家,但更善于作曲,”音乐家接着说下去,“所以我得以很早就从物质与精神表现两方面熟悉了乐器制造的规律,作为一个好奇的孩子就能提出一些见解。成人以后这些见解便在头脑中再度出现。法国人将父亲和我赶出了家门①。战争害得我们倾家荡产。于是我从十岁起就开始了流浪生活,几乎所有头脑中转着艺术、科学或政治革新念头的人都注定要过这种生活。命运或他们的精神状态用布尔乔亚生活于其中的小框框一点也框不住他们,而是上天注定一般将他们带到他们应该受到教育的地点去。对音乐的狂热主宰着我,我从一个剧院到另一个剧院,足迹踏遍意大利,象人们在意大利生活那样,仅赖很少的东西为生。有时我在乐队里奏低音号,有时我在舞台上合唱队里唱歌,或者在舞台下跟置景工在一起。这样,我研究了音乐的各种效果,对乐器和人声进行探讨,琢磨这二者区别在何处,相谐在何处,听乐谱,应用我父亲教我的各种规则。我常常以修理、调试乐器为谋生手段到处旅行。那是在太阳永远放光,艺术无处不在,无论在哪里艺术家都没有钱的国度里度过的没有面包的生活,自罗马作为基督世界的女王已名存实亡以来就是如此。有时我受到热情接待,有时又因贫困而被驱逐。虽然如此,我丝毫没有失去勇气。我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声音向我预告着光荣的未来!

①指一七九六年波拿巴大军入侵伦巴第。

“我觉得音乐仍处在童年时期。这个见解,我一直保留至今。十七世纪以前音乐界留给我们的一切都向我证明,古代音乐家只知道旋律;他们对和声以及和声的无限源泉一无所知。音乐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它扎根于物理与数学之中,这就使它成为一门科学;通过灵感,它又成为艺术,而灵感不知不觉地运用科学定理。通过它应用的物体本源,它与物理相关联:声音是空气的改变,空气由各种成分组成,这些成分在我们身上肯定会找到与其相对应、通过思想的力量有了共性并加以放大的相似成分。这样,在发声体中有多少音阶,空气大概就包含着多少持续长短不同的震动,而我们的耳朵听到的这些质点,一经音乐家调动,便按照我们的排列与一些意念相呼应。在我看来,声的本质与光的本质是相同的。声是另一种形式的光。声与光,二者均通过震动及于人身,人又在神经中枢中将这震动变成思想。与绘画一样,音乐运用一些具有从母体中分离出某种特性能力的物体以组成画面。在音乐中,乐器起着在绘画中运用色彩的作用。一个发声体产生的任何声音总是伴随着它的大三度音及其五度音,它影响置于悬挂的羊皮上的灰尘颗粒,于是按照不同的音量,在上面画出总是相同的对称结构图形。奏一个和声,这图形就是规则的;弹出不协和音,那图形便没有明确的形状。既然如此,所以我说音乐是在大自然的肺腑之中织成的一种艺术。音乐服从一些物理和数学的规律。对物理规律,人们认识得不多,对数学规律,人们认识得稍多一些。自从人们开始研究音乐与这些科学之间的关系以来,便创造了和声。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感谢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罗西尼,这些美妙的天才自然比他们的先驱者创作出了更完美的音乐,他们的先驱者自然也是无可争议的天才。古老的大师是在歌唱,而没有拥有艺术与科学,艺术与科学高尚的结合才能使人将优美的旋律和强大的和声融为一体。既然数学规律的发现使之产生了上述四位伟大的音乐家,如果我们能找到物理规律,依照这些规律(请您牢记这一点),我们按照待寻求的比例,将散布在空气中的某种含醚的物质数量或大或小地集中起来,我们什么境界达不到呢?我们能够象得到光一样得到音乐,植物现象如此,动物现象亦复如此。您明白吗?这些新的规律会以新的力量武装作曲家,给他们提供比现有的乐器更高级的乐器,说不定还会向他们提供比如今制约音乐的和声更了不起的和声。如果每一个改变了的音都与一种强大的力相对应,就应该认识这个强大的力,以便按照其真正的规律将所有这些力组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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