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对朋友在迈尔塞里亚街区的小街上踽踽而行,沉默不语,因为周围的行人太多。可是,当他们踏上圣马可广场之后,亲王就说:“别急于去咖啡馆,再散散步,我有话对你讲。”
他叙述了与坦娣的艳遇以及他当前的境况。旺德拉明觉得埃米里奥的绝望近似于疯狂,便告诉他,如果他愿意让他全权与玛西米拉商谈,他可以治愈他。这一线希望来得正是时候,可以阻止埃米里奥在夜间投海自尽,因为当他想到女歌唱家时,便遏制不住要回到她那里去的强烈欲望。这一对朋友躲进弗洛里昂咖啡馆最不为人注目的一间客厅,去倾听里面几个不同凡响的人物的谈论,他们正在综述白天在威尼斯发生的种种事情。中心议题首先是拜伦爵士本人,威尼斯人对他是颇有微词的;接下去便谈到了卡塔内奥对坦娣的恋情,他们作了种种分析,也找不出原因所在;最后,又涉及到热诺韦兹的发迹、公爵夫人和法国医生之间的斗智。在谈话变得愈来愈热烈而且悦耳动听的当儿,卡塔内奥走进了客厅。他出于礼仪,极其自然而优雅地向埃米里奥深深致意,后者也神色庄重地回了礼。卡塔内奥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无相识的人,他对旺德拉明瞟了一眼,并向他致意。接着,他向他的银行家,一个非常富有的贵族后裔致敬,最后,他又向这时正在讲话的那个人示意,此人是阿布丽济伯爵夫人的朋友,一个有名的音乐迷,他的身世如同弗洛里昂的常客一样,都是完全不为人所知的,他对此也是秘而不宣,深藏不露,人们只知道他在弗洛里昂披露的那点儿事情。
他名叫卡帕拉雅,是个贵族,公爵夫人曾向法国医生提起过他。这个威尼斯人属于那个耽于幻想、凭着敏锐的思维能洞悉一切的阶级。他是一个怪僻的理论家,对声名和一只摔坏的烟斗同样不关心。他的生活与他的言论非常协调。卡帕拉雅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就在行政官的官邸前露面,谁也不知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在威尼斯闲逛,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踯躅着。他准时到达费尼斯剧院,坐在剧场的正厅,幕间休息时,走进弗洛里昂咖啡馆,每天在那里啜饮三、四杯咖啡,晚间的余暇,他就在这间沙龙里消磨掉,直到凌晨两点钟左右才离开。所有这些开销只需一千二百法郎就够了,他每天只是在迈尔塞里亚街上的一家糕点铺吃一餐饭,每到规定的时间,店铺老板就在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为他摆上一餐现成的饭菜。糕点铺老板的女儿亲自给他烹制塞肉牡蛎,供给他雪茄烟,并照料他的钱财。糕点铺主的这个女儿虽说十分漂亮,但听从他的劝导,拒绝了任何求爱者的诱惑,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仍然穿着威尼斯女人的旧日服装。在卡帕拉雅对这个纯血统的威尼斯女人感兴趣时,她才十二岁,他死时,她已经二十六岁了。虽说他从未吻过她的手和额头,虽说她完全不明白这个贫穷的老贵族的用心,可她还是非常爱他。这个女孩子终于绝对控制了这个贵族,就象母亲对待她的孩子那样。譬如说,她通知他该换衬衣了,第二天,卡帕拉雅就光穿外衣走过来,她便给他一件洗净的衬衣,他带走了,第三天便穿上了。不论在剧院或是在散步,他从不盯着女人看。虽说他出身在一个贵族世家,对于他来说,爵位不值一提。到了下半夜,他从迷糊中惊醒,加入谈话,还表示他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了。这位看破红尘的哲学家,永远提不起精神,无法解释自己的土耳其和威尼斯参半的处世哲学。他五短身材,长得肥头大耳,鼻子尖尖的,象一个总督;目光锐利,象一个审讯官;一张嘴虽说看上去闭不拢,但讲话却极有分寸。他死后,人们才知道他住在桑-勃奈台多附近的一间陋室里。他拥有两百万欧洲公债,自一八一四年他初次买公债以来,他就未领取过利息,于是连本带利,利上滚利,数目就相当可观了。这笔财富由年轻的女糕点商继承了。
他曾说过:“热诺韦兹前途无量。我不知道他是否懂得音乐的使命,或是由本能驱使,总之,他是让我满意的第一个歌唱家。我总算能在有生之年听到他唱的华彩滑音,有时在睡梦中我会听到这样的歌声,醒来时仿佛看见天上飘过了乐声。华彩滑音是艺术的最高表现,这是美化最美的套间的装饰图案:差一点儿,就毫无价值;多一点儿,一切便乱了。这种滑音能唤起沉睡在您的灵魂深处的万千思绪,它爆发出来,穿越空间,在空气中播下了种子,钻进听者的耳朵,在他们心间开花结果。请相信我吧,拉斐尔在创作他的圣女赛西尔时,把乐感看得比诗意更加重要。他是正确的:音乐是震撼心灵的,而文字只能使人变得聪明;音乐能讯速传递思想,好似花香袭人。歌唱家的歌喉在我们身上不是叩击思想,不是唤起幸福的回忆,而是影响我们的思想本质,甚至使我们的感官都躁动起来了。音乐家迫于市俗的观念用言语和人为的趣味做音乐的依托诚然可悲,不过,若不这样做,他们将不再为公众所理解倒也是事实。所以,华彩滑音成了纯音乐的朋友们,不带任何矫饰的艺术的恋人们的唯一精神支柱。这天晚上,我听见了最后的咏叹调时,我便以为自己受到一位美丽少女的邀请,她的一个顾盼顿时使我年轻了:魔法师在我头上戴了一顶冠冕,并把我引至象牙之门,人们经过此门来到了神秘的梦想之境。多亏了热诺韦兹,我终于卸下了我原有的臭皮囊,虽说用时钟来衡量只是一瞬间,但在感觉上却是相当长的。在一个玫瑰喷芳,香气氤氲的春天,我陡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为人所爱了!”
“您弄错了,亲爱的卡帕拉雅,”公爵说,“在音乐的领域里,有一个比华彩滑音更有魔力的力量。”
“是什么?”卡帕拉雅问道。
“二重唱,或是一个歌唱家和一把小提琴的和声,小提琴声是最接近人的声调的,”公爵答道,“感情的长河能激扬快感,把人带向包罗万象的思维的光明境界。在这条长河中,这完美的和声把我们带向生命的中心。您还需要一个主题哩,卡帕拉雅,我么,一个纯粹的原则就足够了;您希望水通过千百道人工的水渠再变为蔚为壮观的瀑布从天而降;我么,我只需要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溪水,我的目光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一览无余,我懂得拥抱整个宇宙!”
“住口!卡塔内奥,”卡帕拉雅高傲地说道,“怎么啦,难道您没看见仙女在她矫健的步履声中,穿越光明的氛围,用和声的金线,在那儿编织动听的音乐,并微笑着向我们送来么?难道您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她对好奇女神说话时舞动的魔棒么,她说:‘起来吧。’女神从头脑的深渊挺立而起,容光焕发,她奔向脑部那些奇妙的格子①,并象一个钢琴手弹琴键那样逐一抚弄。蓦然,记忆女神苏醒了,带来了往昔的玫瑰花,这些花儿被神圣地保存着,始终是那么娇艳鲜妍。我们年轻的情妇回来了,用她那白皙的双手抚摸着年轻人的浓发;充盈着激情的一颗心开闸了,人们又看见了爱的湍流,花的岸畔。年轻人所有的激情都在燃烧,又说起往日被听见、被理解的神圣的话语!这时,声音滚滚而来,它在急速的音波中捕捉了稍纵即逝的思绪,并且把它收拢了;思绪为新生的、更加深沉的欢乐所掩盖,消失了,这种欢乐是一个未知的未来,仙女消遁在碧澄的长空时,用手指指点出来了。”
①古典生理学认为人脑的不同区域(格子)支配相应的功能。
“那么您呢,”卡塔内奥反驳道,“您从来没有看见一道直泻而下的星光为您照亮高尚的精神领域,在这熙熙攘攘的尘界里,您从来也没有乘着这道星光冲向太空,不是么?”
所有的听众都不知公爵和卡帕拉雅的谈话背景,以为他俩在玩文字游戏。
“热诺韦兹的歌声攫住了听众的神经,”卡帕拉雅说道。
“但坦娣的歌声凝住了听众的血液,”公爵回答道。
“在他的咏叹调里,幸福的爱情表现得多么淋漓尽致啊!”
卡帕拉雅接着说道,“啊!当罗西尼即兴谱写出这个主题时,他是多么年轻啊!我怀着一腔热血,我的心里迸发出种种欲望。从来没有一种声音比他的更优美,能使我更好地摆脱我的肉体的羁绊;从来没有一个仙女在掀起遮盖着我的另一个生命的帷幕时,能伸出更美丽的胳膊,笑得更钟情,能以更优雅的姿态撩起长裙,露出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