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西米拉的脸刷地变白了,但是埃米里奥做了一个手势让她放下心来。

“整天和我呆在一起吧,我们一块儿去看戏,别去弗里乌尔了,有你在,卡塔内奥在我身旁,我大概才受得了。”她接着说道。

虽然对这对情人的灵魂来说是一场无休止的酷刑,他表面上仍然欣然应允了。当一个天良未泯的年轻人在唇间感觉到背叛的滋味时,当他把一个妓女毒化过的空气带进天堂的圣殿时,您能猜想到他在他所钟爱的情妇面前是什么心情吗?这就是当罪人看见自己亵渎了上帝时所感受到的一切。巴代①在他的告诫中用色情的譬喻解释神圣的事物时,大概已经象信天主教的作家那样,发现在人间的爱情与对天堂的向往之间是何等地相似了。威尼斯人在他的情妇身边感受到了欢愉,但痛苦却在上面涂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一个女人的灵魂有非凡的能力与别人产生感情上的共鸣,她的情绪随着她情人的情绪而变化,能与她的情人同呼吸共命运。于是,公爵夫人陷入了深思。卖弄风情好比撒盐,虽有味道,但刺激脾胃,远不如感情的和谐和协调能燃起爱火。做出娇姿媚态充分表明了感情的距离,这一距离即便是暂时的,也令人不快;而这种感情的共鸣显示双方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因此,可怜的埃米里奥为这无言的静默所感动了,公爵夫人预感到了什么,她在为一件未知的错误而哭泣。公爵夫人正因为看到自己的爱情不涉及感官,才觉得自己有力量去抚慰别人;她大胆而信心十足地展示了她天使般的灵魂,把它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了,就象在那荒唐的一夜,狂热的坦娣献出了她那曲线柔和、肌肉灵活而结实的躯体一样。在埃米里奥的眼睛里,在这个洁白无瑕的美人神圣的爱情和激动、易怒的西西里女人的爱情之间仿佛有一次较量。

①指德国哲学家弗朗茨·冯·巴代(1765—1841)。

整整一天,他俩在深沉的思索之后,便是深情地彼此凝望着。他俩都在探测自身的柔情,并觉得自己情深似海,于是絮絮的软语就自然而然地从他俩的嘴里淙淙流出。连在热恋中的贞洁女神有时也会忘乎所以,不免有献媚邀宠之举。但当她看见这两位情人时,可用不着把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玛西米拉把埃米里奥的头贴在自己的心口,有时也壮着胆子把自己的樱唇印在他的双唇上,就如一只小鸟胆怯地把它的喙浸在一股清澈的泉水里,生怕被人瞧见似的。这就是他俩全部的欢乐和情欲了。他们的思想延伸了热吻的涵义,犹如一位音乐家用音乐上千变万化的调式在发挥他的主题,这时,在他俩的心中产生了纷繁而波动起伏的音响,使他们激动不已。当然啦,思想总要比事实强烈些,否则,愿望将不如欢愉这么美了,然而愿望更强烈,欢愉从它而来。所以说,他们是彻底幸福的一对,因为当你真的享用幸福时,幸福也就失色了。这一对情人仅仅是在精神上结婚了,他们以最纯洁的形式相爱着,这就是两个灵魂在神的光辉下燃烧和结合起来,在受到信仰启迪的眼睛里,这个景象绚丽灿烂,特别生机勃勃,无限美好,只有在拉斐尔、提善和牟利罗那样的画家手下才能再现,也只有那些有过同样感受的人,看见他们的作品才会再次体会出来。西西里女人慷慨提供的享乐不过是这种超凡入圣般的结合的物质表现,难道这种凡俗的欢乐不该受灵魂高尚的人所鄙弃吗?亲王枕在玛西米拉白皙、柔软、冰肌玉肤的酥胸上,在她那光闪闪的长睫毛庇荫下的温柔目光拂照下,不禁这样想,同时陷入美妙的悃倦之中。他在精神上恣意放荡。在这当儿,玛西米拉变成了一个在梦幻中闪烁的天上的贞女,雄鸡啼鸣,她便隐去了芳踪,不过,你在光荣的、颂扬天庭的画家的几幅杰作里,在灿烂的光圈中,会认出她来的。

傍晚,两个恋人一道去剧院。清晨,谈情说爱;晚上,聆听音乐;夜里,昏昏入睡,这就是典型的意大利生活。在一些国家里,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不遗余力地议论国事,可是凭他们自己却什么都左右不了,正如一粒沙子不能变成弥天风沙一样。比起这样的生活方式,意大利的生活要强多了。

在这些古怪的国家里,所谓自由,就是为公共事务争议不休,遇事却裹足不前,就是把精力都分散在没完没了的、一桩比一桩愚蠢的爱国的事务中。言其愚蠢,皆因这类事务违背体面的、神圣的个人主义原则,而正是个人主义才产生人类所有的伟大业绩。威尼斯恰恰相反,爱情及其千丝万缕的瓜葛是一件实实在在的高兴事儿,值得人们去追求,人们为此不惜时光,并过得很有意义。在这个国家里,男女的结合是天经地义的,因此公爵夫人就被看作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因为虽说埃米里奥的感情如火如荼,但大家都对她的贞洁深信不疑。所以,女人都真心诚意地同情这位可怜的年轻人,他所爱的人要保持圣洁,他就作出了牺牲。然而,没有人敢于责备公爵夫人,因为在意大利,信仰和爱情一样,都是受人尊重的一种力量。

每天晚上,在剧院里,卡塔内奥的包厢总是首先引人注目,夫人们都指着公爵夫人和她的情人对其男友说:“他俩到了哪一步了?”男友们观察着埃米里奥,指望从他的身上看出某些幸福的征兆,但他们在他的表情上只是看出了爱情的纯洁和忧伤。在整个演出大厅,当您逐一走访每一个包厢,您就会听见所有的男人都会对女人说:“卡塔内奥夫人尚不属于埃米里奥。”年长的夫人则说:“她错了,老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叫他生厌的。”“Forse①,”年轻的夫人郑重其事地答道;意大利人说“Forse”时都是这样庄重的,这个伟大的字眼能解释那里的很多现象。有几个女人动怒了,认为此事不足为训,她们说,让她象这样糟蹋爱情是对信仰的曲解。“我亲爱的,您就爱爱埃米里奥吧,”当维尔帕托夫人在靠近出口的那座楼梯上遇见公爵夫人时,低声对她说道。

①意大利文:也许。

“可我已经全心全意爱他了呀,”公爵夫人答道。

“那为什么他郁郁寡欢呢?”

公爵夫人只得耸耸肩以示作答。

在法国,怪诞的英国习俗已深入人心,我们不大想象得出威尼斯公众发出这类诘问时有多么严肃。埃米里奥的隐情,只有旺德拉明一个人知道,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把两家的纹章合二为一,在上面写上了:不仅是朋友,而且是兄弟。他俩是心照不宣的。威尼斯也好,意大利其他的首府也好,音乐节的开幕式是一件大事。因此,这天晚上,费尼斯剧院坐无虚席。在意大利的生活中,在剧院度过夜晚的五个小时起着如此重要的作用,看来,对他们消磨这段时间的一些习俗作一番介绍不是没有必要的。

在意大利,剧院的包厢与其他国家不同,区别在于任何其他地方的女人都爱抛头露面,而意大利女人不大关心是否惹人注目。她们的包厢呈长方形,平均斜分成两半,既看得见舞台,又看得见走廊。左右放了两张长沙发,长沙发两端各设一张安乐椅,一张是包厢的女主人坐着,如果她带了一位女友来,另一张则为女友留着。不过这种情形十分罕见。每个女人在自己家里已经够忙的了,甚至没有功夫访亲拜友或是招待来宾;此外,也没有人愿意为自己找一个情敌。因此,每个意大利女人几乎总是独占包厢,在那里,母亲不受女儿的牵制,女儿也不因母亲在场而感到碍手碍脚。所以,女人都没有孩子或长辈在身旁指责她们,窥视她们,让她们厌烦,或是偷听她们的谈话。所有包厢的上方都蒙了一层彩绸,颜色、形式都是整齐划一的。每当租下这间包厢的某一家居丧时,彩绸上就挂下同一颜色的帏帘。仅仅在米兰有少数例外,意大利包厢里面毫无照明,仅有的一点光亮还是从舞台上或大厅里透进来的,有几个城市不顾观众的强烈反对,仍在大厅里安装了微弱的照明,不过,多亏帏幔的遮掩,包厢里面还是相当晦暗的,并且,包厢的布局得当,里端黑魆魆的,很难看清人们在那儿干什么。这些包厢能容纳八到十个人,装饰着华丽的丝绒,天花板上的绘画色彩鲜明,令人赏心悦目,护壁板都涂成了金黄色。人们在里面喝冷饮和果汁冰糕,嚼糖果,因为只有属于中产阶级的那些人才在里面吃饭。每一座包厢是一份高价的不动产业,有的高达三万利勿尔。在米兰,利塔家族就拥有三座,全紧挨着。这些现象表明威尼斯人对优哉游哉的生活中这个内容看得有多么重要。在这个小小的空间,谈话是绝对至高无上的,当代最有天才,对意大利观察得最细致入微的一个作家斯丹达尔将包厢称之为小沙龙,小沙龙的窗外就是正厅。事实上,音乐和舞台上的幻境只是附带的,人们最大的兴趣还在于交谈,有的在吐露心曲,有的在私下会晤,有的在娓娓动听地叙述、观察着什么。这是整个社会惠而不费的集会场所,社会在这里研究自己,自娱自乐。被请到包厢里来的男宾,依照先后到来的顺序,鱼贯而入,坐在这张或那张沙发上。最先到者自然坐在包厢女主人的身旁,不过,若是两张沙发椅占满了,又来了新的晋谒者的话,最先到来的那位就中止谈话,起身让座了。这时,每位来宾就渐次挪动一个坐位,总有机会挨近女主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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