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她发觉,亲王还是一个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他说,“这个男人在罪恶的殿堂里生活了一百一十八年,而在教堂的登记簿上记载的是四十七岁,他在世界上赖以为生的只有一种乐趣。是的,他生命的所有纽带都断裂了,在他身上一切都已支离破碎,成了废墟了。灵魂、智慧、心灵、精神,对人产生一种冲动,并由欲望或是欢乐的激情使人得到无限快感,这一切,并不从音乐本身而来,而是和音乐产生的无数优美的效果中的一种联系在一起的,是与两种声调之间或是一种声调和他的小提琴的E弦之间完美的和谐联系在一起的。老猢猕拿起小提琴,靠在我身上,他奏得相当好,他拉出音调,让我模仿。每当在和声中再也分不清小提琴的声响和从我的歌喉里发出的音符时,便是那孜孜以求时刻的到来。于是,这个老头心醉神迷了,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神发射出最后的余辉,他沉浸在幸福里,象一个醉鬼那样在地上打滚。这就是他为热诺韦兹付出如此高昂代价的原因。热诺韦兹是唯一能与我的嗓音配调的男高音。兴许是每次晚会上,有一两次我们的嗓音能唱到一块儿,兴许纯属是公爵在异想天开;总之,为了求得他这幻想中的乐趣,他雇用了热诺韦兹,热诺韦兹属于他。我不在场时,没有一个剧场经理能够让他唱歌,而他不在场时,他们也无法让我唱歌。公爵养着我就是为了满足他那癖好,我的才能、美貌,无疑还有我的财产,都多亏了他。他一定会在某一曲完美的和声中死去。他的听觉是唯一幸存的,其他的官能都毁坏了,这也是他维持生命的一线希望,腐败的烂木中生出的一茎旺盛的嫩草。人们告诉我,有许多人的境遇都是如此,但愿圣母马利亚保佑他们!你么,你没有到这个地步!你想怎样,我要什么,你都能办到,我心里明白。”

拂晓时,埃米里奥亲王轻轻地走出内室,发现卡马尼奥拉横卧在门口。

“殿下,”划船人说,“公爵夫人吩咐我把这张便条交给您。”

他把一张折成漂亮的三角形小纸条递给他的主人。亲王顿时感到支撑不住,他回到房里就倒在一张安乐椅上,他的眼睛发花,在读便条时,他的双手不住地在发抖:

亲爱的埃米尔,您的贡多拉停在您的宫邸前,说明您还不知道,卡塔内奥为了坦娣已经把它租下了。倘若您还爱我,今晚,您就到旺德拉明家去,他对我说,他已经在他家里为您腾出了一间屋子。我该干什么呢?我该留在威尼斯和我的丈夫以及他的女歌唱家在一起吗?还是我们一块儿去弗里乌尔①?好歹给我个回音吧,哪怕是告诉我,您扔进泻湖里的是封什么样的信也行哪。

玛西米拉·多尼。

①意大利的东北端地区。

便笺上的手迹和纸的芳香唤发起年轻的威尼斯人脑海里无穷的回忆。专一的爱情的太阳把它那耀眼的光辉洒落在从远处流来、汇聚在无底深渊之中、闪烁似星光的蓝色碧波上,泪水从这个高尚的孩子眼睛里扑簌簌往外淌,他止也止不住;因为他那纵欲后的感官疲乏了,在倦怠之中,他无力抵御这位纯洁的美女的情感冲击。克拉里纳在睡梦中听到他在哭泣,她支起身子,看见亲王痛苦万状,便跑去扑在他的膝下,抱吻着他。

“夫人仍在等着回话,”卡马尼奥拉掀开门帘说。

“无耻的东西,你把我毁了!”埃米里奥嚷道,他用脚推开了坦娣的羁绊,站了起来。

她狂热地、紧紧地抱着他,以目光,以撒马利亚女人①忧伤的目光哀求他作出解释;刚才,埃米里奥在她炽烈的欲火下沉沦了,现在他看见她仍然纠缠不清,盛怒之下,便狠狠蹬了女歌唱家一脚,把她踢开了。

①典出《圣经》,撒马利亚人曾认出耶稣是救世主,常被用作绘画题材。

“你说我可以杀死你,那就去死吧,毒蛇!”他大声喊道。

说罢,他走出宫邸,跳上他的贡多拉。

“划桨,”他冲着卡马尼奥拉大声说。

“去哪儿?”老头问。

“随便。”

船夫猜透了他主人的意思,带着他穿过弯弯曲曲的水道来到卡纳尔吉奥的一座华美的宫邸的门前。如果您来到威尼斯,您也会赞叹不已的,因为任何一个外国人都会停船观望:这座宫邸所有窗户上的图案都各各相异,竞放异彩;一个个阳台造型精巧,象一条条最别出心裁的花边;这座宫邸的墙角上都顶着一根根轻盈、扭曲的长长的圆柱,墙基石仿佛被任意雕凿过似的,在每一块石头的装饰图案上,找不出任何一幅相似的花样。大门精美绝伦,而通往楼梯的穹顶长廊又有多么神秘!梯级上铺着绚丽的地毯,乍看象土耳其地毯,其实是无数五彩缤纷的小石子镶嵌在一块白色大理石里,艺术的匠心之作将与威尼斯永存,谁见了会不赞叹呢!在您头上那蜿蜒曲折的拱顶,金光灿灿,犹如公爵宫邸的建筑,彩绘糅合着奇异的想象力,您又如何能不爱上它呢?于是,不仅在您的脚下,而且在您的头上,到处都闪烁着艺术的光华。多么柔和的幽暗,多么宁静,多么清凉!而这古老的宫邸又是多么的庄严肃穆啊!为了使埃米里奥和他的朋友旺德拉明高兴,公爵夫人摆设着古色古香的威尼斯家具,灵巧的工匠再现了天花板的古风!威尼斯整个儿再现了。这里的富丽堂皇不仅有贵族气派,而且给人以教益。中世纪在威尼斯受到了美的启迪,产生了美;考古学家可能在这儿重新找到美的典范。人们既可以看到彩色天花板上雕刻着贴金的、散发着缕缕清香的图案,或是在贴金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彩色的图案;又可以看到镀金的、仿大理石天花板,天花板的四角呈现了几个人的活动场景,中间则呈现了最壮美的画面。这类装饰耗费过大,卢浮宫中拿不出两种,穷奢极侈的路易十四也舍不得为凡尔赛宫点缀出这样的场面。大理石、木料、绸缎随处可见,它们都是珍贵的艺术品的原料。埃米里奥推开一扇精雕的橡木门,穿过了威尼斯每座宫邸里横贯一层层楼面的长廊,走到了另一扇他非常熟悉的门前,心怦怦地直跳。公爵夫人的女伴看见他,便从一间巨大的客厅里走出来,把他让进一间书房,他看见公爵夫人跪在圣母马利亚的画像前。他趋向前去忏悔,并且请求宽宥。祈祷着的玛西米拉使他改变了。在她的心里只有他和上帝!公爵夫人不拘礼节地站起来,把手伸给她的朋友,他没敢去接。

“难道吉昂巴蒂斯塔昨天没有遇见您吗?”她问他道。

“没有。”他答道。

“你们没接上头,我却度过了一个痛苦的夜晚,我非常担心您会碰上公爵,他的坏心眼儿我领教得多了!旺德拉明怎么会想出把宫邸出租给他的!”

“一个好主意,米拉,因为你的亲王两袖清风。”

玛西米拉因神色自如而显得愈加美丽动人,因美丽动人而显得愈加光彩夺目,埃米里奥的到来,使她内心平静多了,此时此刻,亲王完全醒悟过来,恍似睁着眼睛做梦,惟其想象丰富,梦境更显残酷。他好比梦中参加了一个舞会,舞会上成群的名媛淑女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妖媚迷人,他突然发觉自己赤身裸体,连件内衣也没穿上;他时而羞耻,时而惧怕,心如刀割,只有梦醒才能使他解脱烦恼和恐慌。埃米里奥的灵魂就这样呈现在他的情妇面前。在这之前,这个灵魂覆盖着最美的感情之花,而淫乐玷污了它,只有他一个人心中有数。美丽的佛罗伦萨女郎对她的情人的爱,充满了道德的芳馨,以致为她所爱的那个男人大概是无法在上面泼上任何污点的。公爵夫人看见埃米里奥没有接过她的手,站起身来,把手指伸进他那头曾经被坦娣吻过的浓发中。这时,她感觉到埃米里奥的手湿漉漉的,并且发现他的额头出汗了。

“您怎么啦?”她对他说,声调温和、柔美,如笛声悠扬。

“此刻我爱情之深沉,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埃米里奥答道。

“那好,可爱的心肝儿啊,你想要什么呢?”她又问道。

埃米里奥听见她的话,一时间好象全身血液都流回心脏,“我干了些什么,引出她这句话呀?”他心里想。

“埃米里奥,那么说说看,你扔进泻湖的是封什么信呢?”

“旺德拉明的信,我都没读完,否则,我也不会在宫邸里碰见公爵。在信中他一定会对我说起这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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