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比斯和普桑立在油画两边,目不转睛,以无比热切的心情观看着。

“你瞧,年轻人,”老人一面画一面说,“你瞧我如何用三、四笔,用少许淡蓝的油彩,就能使空气在这可怜的圣女的头颅四周流通起来!在这沉重的气氛里,她一定感到窒息,感到不自在!瞧,这身衣服现在飘动起来了,好象是微风把它吹起来的!而原来衣服看上去象一块上了浆的用大头针别住的布。你注意了么,我刚才加在胸脯上的缎子般的光泽,如何很好地表现了少女丰润柔软的肌肤,我用棕红加桔红,如何使这血液凝滞的阴冷幽灵有了生气。年轻人啊年轻人,我给你的指点,没有一个画家能做得到。只有玛比斯掌握赋予形象以生命的秘密。他只有一个学生,就是鄙人。我没有收过学生,而现在我已老了!你相当聪明,从我给你看到的,你能够领会到其余的了。”

这位奇怪的老人一面说着,一面修改着整个画面。这儿一笔,那儿两笔,总是恰到好处,以致简直成了一幅新画,而且是一幅光辉灿烂的画。他画得那么起劲,以致光秃的前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画得那么快,动作是如此急促、跳跃,以致年轻的普桑仿佛觉得这个怪人身上有个精灵在操纵着他的手,不由他自主地在画着。他那奇特的目光,他那仿佛在作挣扎的抽搐,似乎证实了年轻人的想法,而且将对年轻人的想象力产生影响。老人一面画,一面说:“啪,啪,啪!瞧,瞧我是怎样着色的,年轻人!来,我轻轻的笔触,替我把这冷冰冰的色调变成暖色!来吧!砰,砰,砰!”他一边说,一边把他曾经指出缺少生命的部分变得富有生气,用几层淡淡的颜色就消除了色调上的差别,从而实现了一个热忱的埃及圣女所需要的色调上的统一。

“看见了吧,小伙子,重要的是最后一笔。波尔比斯画了上百笔,而我只画了一笔。底下的几层颜色,谁也不会表示感谢。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这个精灵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朝着心悦诚服的波尔比斯和普桑说:“这幅画还比不上我的《卡特琳娜·莱斯科》,不过还是可以在这样的作品下面署名的。”他站起来,拿把镜子看了看映在镜中的画,补充说:“对,我也许会签上名字。”

“现在我们吃午饭去吧。”他说,“你们俩都到我的住处来。我有熏火腿,有好酒!嘿嘿!尽管时运不佳,我们照样谈论绘画!我们是强者。”他拍了拍尼古拉·普桑的肩膀,又说:

“这小家伙,也是有才气的。”

这时,他发现这位诺曼底人穿着寒酸,便从腰间拉出皮荷包,摸出两个金币递给普桑,说:“你的画,我买下了。”

普桑为之一怔,面孔羞得通红,因为他有穷人的傲气。波尔比斯见他如此,便说:

“收下吧,收下吧。他的钱包里有两个国王的赎金呐!”

三个人走出画室来到街上,边走边谈艺术,一直走到圣米迦勒桥附近一所漂亮的木房子面前。房子的装饰、门槌、窗棂、阿拉伯式的花纹,普桑看了赞叹不已。这位前程远大的画家突然置身在一座炉火融融的低矮的客厅里,桌上摆着佳肴美馔,而且出乎意料的幸运,同两位和蔼可亲的大画家在一起。

“年轻人,”波尔比斯看见他在一幅油画面前出神,便说,“这幅画,您不要多看,看久了,您会感到泄气的。”

这是玛比斯画的《亚当》。玛比斯因为欠债坐监牢,久久不得释放,他为了出狱而画了这幅画。这幅画果然给人以强烈的真实感,老人所说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话的真正含义,尼古拉·普桑这时才开始明白。老人满意地看着这幅画,但并不兴奋,好象在说:“我画的还要好!”

“这幅画有生命。”他说,“我可怜的老师这幅画比平时画得好。但是背景部分还欠一点真实感。人物很生动,好象要起身向我们走来。然而,空气,天空,风,我们所呼吸的,看到的,感觉到的,画里却没有。再说,画中只有一个人!而上帝刚刚造出的第一个人,应该具有某种神圣的色彩,画中却缺乏这点色彩。玛比斯生前没喝醉酒的时候,自己也抱憾地这么说过。”

普桑以一种急切的好奇心,一会儿看看老人,一会儿看看波尔比斯。他向波尔比斯走去,好象要向他请教东道主的姓名。但画家把手指搁在唇上,秘而不宣。兴致勃勃的年轻人于是不声不响,指望迟早从一两句话中能猜出主人的姓名。波尔比斯对主人的尊敬,客厅里收藏丰富的艺术珍品,充分证明了主人的富有和才华。

普桑看到橡木板壁上挂着一幅精美的女人画像,不禁叫道:“好一幅漂亮的乔尔乔涅①的画!”

①乔尔乔涅(1477—1510),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不是乔尔乔涅的!”老人回答说,“你们看到的,是一幅我早期胡乱涂抹的作品!”

“天哪!我是到了画神家里啦!”普桑天真地说。

老人微微一笑,正如一个多年来对这种赞扬已经习以为常的人那样。

“弗朗霍费先生!”波尔比斯说,“您那莱茵河美酒,不能给我尝点儿吗?”

“我拿出两壶。”老人回答说,“一壶为报答今天上午看到你美丽的罪女我所感到的快乐,另一壶作为友谊的赠品。”

“啊!如果我不总是生病,”波尔比斯又说,“如果您肯让我看您的情妇,我也许能画出几幅高大、开阔、深远的油画,人物与真人一样大小。”

“出示我的作品,”老人十分激动地大声说,“不行,不行,我还没有画好,我还要加工。”又说,“昨天傍晚,我以为已经完工了。我似乎觉得她两眼水汪汪的,肌肉颤动了,发辫也飘动起来了。她好象在呼吸!尽管我找到了在平面的画布上画出实体的立体感和真实感的技巧,可今天早晨在阳光下,我发现自己的感觉不对。啊!为了取得这种光辉的成就,我深入研究过运用色彩的大师的作品,我曾经将光线之王提善的画层层解剖和分析,我象这位绘画之王那样,开始时用大量柔和的颜色使我的人物色调明亮,因为阴影只能偶尔使用。记住这一点,小伙子。然后,我再回来使用半明半暗的色彩和透明的油彩——我逐步使透明的程度越来越差,使阴影部分越来越浓厚,直至一片漆黑,因为普通画家的阴影的性质与他们的明亮色调不同。你们所需要的,除了阴影中的肉体之外,就是木头、青铜。有人觉得,如果他们的形象改变方位,阴影部分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得明亮起来。我避免了许多最著名的画家也曾有过的缺点。在我的画里,白是用最浓重的阴影衬托出来的!我不象许多无知之辈,画出了清晰的线条就自以为画得正确,我不曾明确勾出我的人物的外廓,也不曾突出人体解剖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靠线条是画不好人体的。在这方面,雕塑家可能比我们这些人更接近真实。人体有一系列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曲线。严格地说,素描是不存在的!不要笑,年轻人!不管这话在你们看来怎样离奇,总有一天你们会懂得其中的道理。线条是人类用以认识光对物的作用的手段,但在一切都是饱满充实的自然界,线条是不存在的。我们是通过塑造来绘画的,也就是说,我们把实物从它所存在环境中突现出来。惟有光的配置才能赋予人体以外形!所以我没有明确勾出人物的轮廓,我在四周布上一层半明半暗的金黄的、色调温暖的云雾,使人不能明确指出轮廓和背景交接在何处。近看,画面好象绵软无力,模糊不清,但离开两步看,一切都挺立起来,清晰起来,浮现出来;人体转动,外形突出,空气在四周流通。但是我还不满意,我有疑虑。也许一根线条也不该画,也许画像最好从中间着手,先画最明亮的突出部分,然后再画比较阴暗的部分。太阳——这位宇宙的神圣画师,不正是这样做的吗?啊!大自然啊大自然!何曾有人在你变幻之际捉住过你!瞧,太多的知识如同愚昧无知一样,走到了反面。我怀疑我的作品!”

老人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年轻人,我已经画了十年,可是,和自然较量,这短短的十年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皮格马利翁①用了多少时间才塑造出那个唯一会走的雕像!”

①见本卷第123页注②。

老人陷入沉思遐想,凝眸出神,下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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