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大师,请问为什么?”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请教,年轻人却按捺不住,简直想揍他一顿。

“啊!是这样的,”矮小的老人回答说,“你在两种体系之间游移不定,在图像和色彩之间,在德国老画家们的细腻、恬淡、准确、刚劲和意大利画家们的火暴、热烈、明快、富丽之间,摇来摆去。你既想模仿汉斯·荷尔拜因①,又想模仿提善②,既想模仿阿尔布莱希特·丢勒③,又想模仿保尔·韦罗内兹④。诚然,这是你的雄心壮志!可是,结果如何呢?你既没有刚健雄劲之美,也没有浓淡相宜的魅力。这部分,就象熔融的青铜撑破了过小的铸模一样,你把提善大量使用的金黄颜色浇进丢勒瘦小的轮廓,把它撑破了。别的地方,轮廓则顶住和控制了威尼斯调色板的绝妙的泛滥。你的形象,无论是构图还是着色,都不理想,到处看得出你那不幸的莫衷一是的痕迹。如果你觉得没有足够的才能把两种对立的画技融为一体,你就应该干脆选择其中的一种,以便获得统一,如实地再现一种生活状况。你的画只有背景部分是真实的,形象的轮廓则不真实,不含蓄,没有一点深刻的寓意。”老人指指圣女的胸脯说:“这儿有真实感。”然后,指指肩头说:“这儿也有。”他又回过头来指指胸脯当中说:“但是这儿,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不用分析了,否则你会泄气的。”

①汉斯·荷尔拜因(1497—1543),德国名画家。

②提善(1490—1576),又译提香,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③阿尔布莱希特·丢勒(1471—1528),德国画家、镂版家。

④保尔·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老人在一张小凳上坐下来,两手托着腮,不再说话。

“大师,”波尔比斯说,“胸脯这部分,我在模特儿身上倒是仔细研究过的。不过,不幸的是,有些自然中的真实效果,在画布上却达不到……”

“艺术的使命不是复制绘画的对象,而是表达它!你不应当是蹩脚的复制者,而应当是诗人!”老人做了个武断的手势,打断了波尔比斯的话,激动地大声说。“否则,雕塑家用模子浇出个女人来就可以免去一切雕凿之功了!嗯,你试试把你情人的手用模子浇出来,再把它放在自己面前,你会觉得这是段令人憎恶的尸体,与真手毫无共同之处,而且你一定会去把雕塑家的凿子寻来,不是丝毫不差地复制这只手,而是想象手的动作和生命。我们要抓住事物和人物的精神、灵魂、面貌。效果!效果!效果是生命的现象,而不是生命。一只手,既然我以手为例子,一只手不仅仅是身体的一部分,手是我们要抓住和表达的思想的体现和延伸。画家也好,诗人也好,雕塑家也好,都不应该把因和果分开,因为,因和果是互相关联的,要分也分不开!真正的功夫是在这儿!许多画家不知不觉地取得了成功,但并不了解艺术的这一课题。你们画一个女人,但看不见她!这样是不能揭开人物的奥秘的。你们没有想到,你们的手不自觉地复制了你们在老师那儿临摹来的模特儿。你们没有深入到形式的本质中去,对其奥妙和变幻的研究既没有足够的热情,也没有足够的恒心。美是严肃的、难以接近的东西,不是这样轻易就能达到的。要等待时机,窥伺它,催促它,紧紧抓住它,迫使它投降。形式是个普洛透斯①,比传说中的普洛透斯还要难以捉摸,还要变化多端。只有经过长期战斗,才能迫使它露出真面目来。你们这些人啊,你们只满足于它第一次露出来的面目,至多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取得胜利的斗士们可不是这样做的!所有那些虚假的面目都欺骗不了这些战无不胜的画家。他们战斗到底,直至绘画的对象不得不暴露无遗,显出真谛。拉斐尔就是这样做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摘下帽子,以表示对这位艺术之王的崇敬。“拉斐尔的高超之处,在于他作品的内涵似乎要打破作品的形态。形态在他的画里,就象在我们画里一样,是一种交流思想感情的手段,是一首洋洋洒洒的诗歌。凡是形象都是一个境界,一幅肖像,肖像的模特儿浴着光辉出现在崇高的幻觉里,由心声选定,由巧手——在过去整整一生中表明艺高胆大的巧手还其真实面目。你们给你们画的女人添上了香肌美发,可是,产生恬静或热情、造成特别效果的血液在哪儿呢?你的圣女是个褐色头发的女人,但是,可怜的波尔比斯,这儿却是个金发女郎!你们的画像是一些涂了颜色的苍白的幽灵。你们让这些幽灵在我们眼前荡来荡去,而且把这称之为绘画和艺术。你们因为画了个比较象女人而不大象房子的东西,就以为已经达到了目的,并且因为不再需要象早期画家那样在你们的人像旁边注上。currusvenustus②或者pulcherhomo③而十分自豪,自以为是了不起的画家了!哈哈!还差得远呢,我的好伙伴,你们还得用掉许多画笔,涂满许多画布,才能成为画家。诚然,女人的头是这个姿态,裙子是这样提法,眼睛是这样温柔,倦怠,无力,睫毛的阴影是这样在双颊上浮动!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其中缺了什么呢?缺了一小点。然而这一小点正是一切。你们画了生活的表象,但没有表现其丰满充实的内涵——这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也许就是灵魂,象云雾一般飘浮在外表之上。总之,提善和拉斐尔抓住的正是这生命的精华。从你们所达到的最高点出发,换个人也许能创作出绝妙的画来,可是你们急急忙忙表示疲倦了。庸人赞赏你们的画,而真正的行家则置之一笑。”这个怪人又补充说:“啊,玛比斯④,啊,我的老师,你是窃贼,你把生命随身带走了!”接着,他又说:“除此之外,这幅画比卢本斯这个混蛋的画好多了。他的画上尽是一堆堆洒满血红颜色的弗朗德勒人肉,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以及一团团火暴的颜色。至少,你的画具备了艺术的三个要素:色彩,感情和构图。”

①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能预卜吉凶,但经常不肯预卜。为了逃避别人的追问,他就任意改变形象,使人认不出来。

②拉丁文:维纳斯的战车。

③拉丁文:美男子。

④玛比斯(1478—1536),弗朗德勒画家。

“这幅圣女像可是件绝妙的作品呀,老先生!”年轻人从沉思遐想中清醒过来,大声地说,“圣女和船夫这两个形象,具有意大利画家所没有的精心独到之处。我不知道有哪个画家曾画出过船夫的这种迟疑神态。”

“这小伙子是您带来的吗?”波尔比斯问老人。

“啊呀!先生,请原谅我的鲁莽。”这个画坛新手红着脸说,“我是个无名小卒,天生喜欢涂涂画画,刚到这个一切知识之源的城市不久。”

“画画看!”波尔比斯一面说,一面递给他一支红铅笔,一张纸。

这位无名画家熟练地把圣女玛丽临摹下来。

“噢!噢!”老人高声问,“您贵姓?”

年轻人在纸下角写上:尼古拉·普桑①。

①见本卷第28页注②。

“作为一个初学者,这样已经不错了。”滔滔不绝地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怪人说,“我看可以在你面前议论绘画。你赞赏波尔比斯的圣女像,我不责怪你。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幅杰作,但是,惟有深知艺术奥秘的人才能发现它的缺点。既然你有培养前途,而且有领会能力,我来让你看看,只要些许几笔就可使这幅作品完善起来。你要全神贯注,这样的学习机会,你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么一次。波尔比斯,你的调色板呢?”

波尔比斯去拿调色板和画笔。矮小的老人兴冲冲地卷起袖子,把大拇指伸进波尔比斯递给他的堆满了各种颜料的调色板。波尔比斯手中那一大把各种型号的画笔,他不是好好拿过来,而几乎是夺过来的。他猛一用力,山羊胡子突然颤动起来。这动作说明他手心发痒,急欲一试。他一面用画笔蘸着颜料,一面嘟囔:“这些颜料,还有制造这些颜料的人,都该从窗口扔出去。颜色刺目不堪,全无真实感。用这玩意儿怎么画画?”接着,他用画笔敏捷地蘸着一堆堆不同色的颜料,有时把所有颜色都蘸遍了,动作之快,比教堂管风琴师演奏复活节圣乐时手指滑过整个键盘的速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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